风猎猎,刮袭着连城璧的眉眼。
他伏在雪影背上,一人一马在夜色中疾驰,马蹄声在寂静的山路中回荡,惊起林间群群飞鸟。
仲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纷乱沸腾的思绪。
“对她而言……我到底算什么?”
沈璧君的回答犹言在耳。
“城璧。”
湖边小亭里,她轻轻走近连城璧,抬眸温柔地看向他。
“你知道那时得知你独自带着队伍前往逍遥窟,阿石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连城璧眸光一闪,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沈璧君的后话。
——
“若让我眼睁睁看着连城璧去龙潭虎穴,那不可能。所以我不会留在这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没有资格硬要君儿留下。”
——
“她真的这么说?”连城璧的指尖轻颤,心头的暗涌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是,一字不差。”沈璧君道,“城璧,至少在我看来,阿石对你并不是无动于衷。”
连城璧的胸口升腾起一股泛着热气的希望来。
原本颓丧的眼眸闪烁出难以抑制的光芒,像是夜空中突然亮起的星辰。
“可……”下一刻,他却又迟疑了。
沈璧君了然一笑。
“城璧,你是如此敏锐聪慧,自己应早就有所察觉,但还是会因为阿石的拒绝而举棋不定。”
她歪头瞧着连城璧的眼神染上些调侃。
“你向来自信,如今却忐忑犹疑,说实话,让我感到意料之外,又觉在情理之中。”
“璧君……”连城璧无奈道,“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够头疼了……”
闻言,沈璧君笑得更开心了。
“我只是觉得,堂堂连少堡主在面对自己所爱之人也会如此手足无措……”
她举头望向星星点点的夜空,明眸含羞,也不知在思念着谁。
“果然真爱,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呓。
连城璧摇头自嘲道:“彼时我因萧十一郎大闹婚礼而耿耿于怀,现在想来,若是要眼睁睁看着怀瑛嫁给别人……我一定会……一定会……”
他的手攀上了围栏,不自觉攥紧,脸色阴沉了下来。
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把什么人啃烂嚼碎。
“城璧……”似乎是没想到连城璧会主动说起这个,沈璧君诧异道,“你怎么忽然……”
“不过你别以为我这么说是原谅了萧十一郎。”连城璧侧首注视沈璧君,“这辈子我都会记恨他的。而今他不仅仅是搅乱我婚礼的不明人士,还是害我颜面尽失的罪魁祸首。”
他甚至微微扬起下巴,不服不忿的模样竟带上几分孩子气的倔强与任性。
“他这辈子都欠我的。”
沈璧君怔了怔,再度垂头暗笑了几声,随即缓缓收敛了唇角。
“城璧。”
她的语气忽地变得认真起来。
“那你……心里是不是介意……”
连城璧的表情骤然僵硬。
“这没什么好说的。”他飞快地撇过头去,仓皇地扫视湖面平平无奇的风景,“这没什么好说的……”他重复道。
“这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呢?”沈璧君蹙眉急道,“这很重要!对你很重要,对怀瑛也很重要!”
“我知道,也许对于一个大家闺秀来说,和一个男人讨论这件事情有些令人难以启齿,可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忽然觉得很多事情没什么好多顾忌的了。”
抛却了连少夫人这个名头,沈璧君就宛若没了某些无形的枷锁,以前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好像都能去说、去做了。
“当时新婚之夜,你没有碰我。我曾经真的相信你单纯是因为尊重我体贴我。”她索性把话直接说开了,“但到现在我才渐渐回过味来,你是因为介意我曾与萧十一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怀疑我,对吗?”
连城璧身形一顿。
沈璧君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一直试图隐藏的心事。
扣住栏杆的指节越收越紧。
挣扎片刻,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最终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般,松懈了下来。
“是。”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你猜得一点儿也不错。”
“城璧,我真的很高兴。”沈璧君轻笑道。
连城璧不明所以地愣了愣。
“你能试着对我坦率,的确是一桩很不容易的事。”沈璧君轻声细语,却字字珠玑,“所以,我才能这样直白地问你。”
她的眼神执拗,整个人竟是发散着一种绝不后退的气势。
“你对阿石曾经嫁过人,没有了处子之身,是否也会心怀芥蒂?”
连城璧知道,沈璧君这般坚定强势,是在为了捍卫自己的挚友。
是在确定他会否伤害她。
“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不要骗我。”见连城璧又开始沉默思忖,沈璧君便忍不住提醒道,“更不能骗你自己!”
——
月光洒在广阔的草坡上,为这片天地披上了一层银纱。
连城璧骑着雪影,在杨家马场疾驰。
溶溶月色里,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石正牵着玄歌在草地上徐徐漫步。
“吁——”
连城璧猛地勒紧缰绳,雪影前蹄扬起,一声嘶鸣,稳稳停在了草地上。
“阿石!”连城璧的呼唤在夜风中传得很远,又很急切。
听到连城璧的呼唤,阿石整个人都僵直了片刻。
随即,她想也不想就飞身上马,骑着玄歌转头就跑。
连城璧一看,立刻纵马追上。
雪影如一道白色闪电,在夜色中疾驰,四蹄翻飞,带起草屑纷飞,拼劲全力追逐着不远处隐隐融入夜色的玄风。
两人莫名其妙就在马场里上演了一场竞赛。
冷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阿石不时回头张望,见连城璧越追越近,忍不住加快了速度,身子低伏在马背上,试图减少风阻。
“阿石!停下来!你跑什么?!”连城璧在她身后喊着。
“我不跑,你追我干什么?!”阿石头也不回地高声道。
“我追你是因为你看到我就跑啊!”
连城璧催马加速,与她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我不想看到你啊你别追着我啊——!”阿石的声音带着些许恼怒,她猛地一夹马腹,玄歌的速度又提升了几分。
“我有话要问你啊!”连城璧的声音坚定,在空中回荡,带着不容拒绝的执着。
“我不想回答——!”阿石几乎是吼了出来。
她再次回头匆匆瞥了一眼,见连城璧依然紧追不舍,眉头皱得更紧了。
连城璧每每快要追上阿石,阿石总能想方设法让玄歌突然提速甩开他。
几番纠缠下来,连城璧眼见着阿石即将带着玄歌跑出杨家马场,索性心一横,故意放松缰绳,身子一歪,放任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噗通”一声。
他重重跌落在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故意提高嗓门痛呼出声。
听见身后不对劲的动静,阿石本能地循声瞧了瞧。
却见连城璧狼狈地翻滚在草地上,捂着腿呻吟。
她心头一紧,急忙勒住缰绳。
玄歌的四肢还未站定,阿石几乎是立刻跃下了马背,焦急地飞奔了过去。
“连城璧——”她脑袋一片空白,只顾着朝连城璧跑了过去,其他什么都忘记了。
“你怎么样?”阿石扑到连城璧近前,跪在地上查看他的情况,嘴上不禁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不是最擅长马术的吗?怎么会让雪影甩飞了?!”
她的手指刚要触碰到他的腿,却冷不防被连城璧一把擒住了手腕。
阿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用力一拉,整个人向后跌去,稳稳落入了他的怀中。
连城璧趁机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她,双臂像铁箍般牢固。
“你放开我!”阿石顿时慌了神,拼命挣扎起来,手肘不住地往后顶,羞恼道,“连城璧你放手!”
“不放。”连城璧低声拒绝,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他甚至得寸进尺地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头,任凭她如何挣扎都不肯松懈半分。
阿石气得要命,真想狠狠咬上他箍着自己的手臂。
她张了张嘴,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口。
“你是不是很想咬我?”连城璧在背后死死圈着她,不依不饶道,“咬吧,你今天就算把我这条胳膊都咬废了,我都不会放开的。”
他的声音咬着她的耳朵,浅浅带着一种近乎央求的委屈。
因为剧烈运动而粗喘的热气撩拨着她的耳垂。
那炽热的体温似曾相识,像是有火焰从连城璧的胸膛窜到了她的后背。
阿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越来越快。
“你……”她无奈地放弃了抵抗,“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不想怎么样。”连城璧柔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聊聊天,这很难吗?”
阿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在跑什么?”连城璧问道,“还是……你在怕什么?”
阿石没再挣扎,也没有开口回答他的话。
连城璧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
一片难捱的静默中,他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阿石蹙眉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连城璧道,“你第一次进到连家密室。”
“那时是我急着推开你,你死死抱着我。”
他像是正饶有趣味地回忆着。
“眼下,情况似乎正好相反。”
“我记不清了,连城璧。”阿石轻轻开口,“有许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我知道,你应是忘记了许多事情。”连城璧低喃道,“不过没关系,我记得,我记得就够了。”
“我会一点点把你忘记的事情讲给你听的。”
“怀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