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铖上次本欲在东北探查铁矿以及铁器局,顺便将铁矿的所有权进一步收拢。
结果他抵达东北不足三日,方将铁器局的基本情况摸清,故意找茬闹出些麻烦来,打算趁机清洗铁器局内部人员,可还未等他安排妥当,京城却突然闹出罗七郎遇害一案。皇帝得知他牵扯其中之后,勒令他尽快回京。
商铖只得忍者一肚子窝囊气启程。
而商景徽安排的人因着王家与商铖摊上麻烦,趁势借着商铖搞出来的乱子,潜入铁器局内部,坐收了一波渔翁之利。
远在京城受训的商铖根本不知道此事,一心疑忌皇帝对自己起了猜疑,正召集门客议事。
“殿下如今回京已有月余,想必也对朝廷动向有所了解,恕小人多嘴,殿下当早做打算。”三皇子府上名为卜忠义的幕僚,近来最受商铖重视,如是劝道。
“先生所言为何事?”商铖对府上幕僚保持一贯的客气,可偶尔会在眼神里透露出些许睥睨之态。
卜忠义低着头,见商铖不得要领,只好直言:“殿下,前几日司马大相公上书奏请兵制改革一事,陛下态度明确,是准允了。”
“此事与我也有不利么?”商铖问。
“殿下,我朝祖制,乃是重内轻外,四十万禁军拱卫京师,非战事不外调,意在保护皇城安危,也是为了防止武将拥兵自重。如今司马大相公提出的改革之法,却是要调遣大军常驻边地,与祖制相悖,对京师不利。”
商铖不语,后背从椅子上离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恕小人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卜忠义上前两步,对着皇城的方向顿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如今圣上只有殿下一位皇子,这天下早晚由殿下来坐。陛下为抵御外敌,加强边防,要改制,暂时来说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可殿下日后登临大宝,难说会发生什么变数。”
商铖转了转手上的碧玉扳指,思索着问:“你的意思是西北……”
卜忠义再次顿首,道:“如今沈家功勋卓著,沈衡倒下了,却又长出一个沈道行。沈家向来与楚国公主来往密切,咱们又因沈衡一事与沈家结下梁子,待兵制改革之后,沈家势大,盘踞于西北,难免不会对您造成威胁。再者,沈家与楚国公主沆瀣一气,历代可不是没有过位高权重的摄政长公主。何况,不止西北,南边也有问题。陛下如今急召新封的武经郎回京,有意将其南调,虽说此举是为了削弱沈家势力,可殿下想想,当初举荐许不渝的人是谁?”
许不渝当年合离之事,满云阳城皆知,商景徽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卜忠义知道商铖对此事印象深刻,便继续说:“当初小人一介布衣沦落街头,殿下给了小人口饭吃,小人才得以忝列门楣,为殿下效力,小人对殿下感激无限,自然肝脑涂地。小人身为幕僚,无甚大作为,尚且如此,何况是官封武经郎的许不渝?”
“知遇之恩以命相答,许不渝被调往南方,若是再立功勋,必然会唯楚国公主是命。届时,西北和南境的武将皆为楚国公主爪牙,殿下当如何自处?”
商铖从座位上起身,问:“依先生之见,兵制改革不能成?”
卜忠义语气坚定:“绝计不成。”
商铖在堂内来回走动几圈,道:“本皇子会召集言官,想法子阻止此事。”
第二日早朝上,又是久违的热闹。
其实,自从司马信提出兵制改革草案以后,朝堂上多有反对之音,这也是草案一直未能实施的原因。
今日,三皇子党开始发力,崇文殿便又吵作了一团。
“陛下,如今天下三分,西北胡戎贪得无厌,近日南衡又蠢蠢欲动,兵制改革迫在眉睫。”枢密院堂官谏言。
“南衡蠢蠢欲动,只需调派部分西北驻军前往南边驻守。另外,与胡戎暂时议和,暂停西北战事即可,不必伤及兵制变革。”
“胡戎狡诈,出尔反尔,去岁我大靖已经吃过一次亏,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西北连年打仗,朝廷一半的银子花在上面,哪里能消耗得起?”
以司马信为首的改革派和以王甫谦为首的保守派吵得热火朝天。
秦处安不便与他们吵,只得与一干中立派偶尔出来活稀泥。
“如何消耗不起?今年收成可观,通商贸易也有不少收入,支撑西北战事不成问题。难不成攒着银子,留着给胡戎人长驱直入不成?”
“无论战事是否继续,只需调整兵力即可,如何涉及兵制改革?”说话的是政事堂谏议大夫邢仲仁,是个老派又顽固的谏官,秦处安记得此人进谏手段很有一套。
果然,下一瞬,就听邢仲仁道:“陛下,我朝禁军拱卫京师乃是祖制,太祖皇帝立下此制,是考虑到稳固朝纲的长久之法,绝不可随意变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恳切道:“若是陛下执意改变祖制,臣愿以死明志,撞死在崇文殿上!”
秦处安早有预料,已经提前靠近了几步,见对方正要抬腿,立刻上前,将人拽了回来,嘴里还喊着:“邢大人莫要冲动!”
周泊瑾本来也离得近,见状跟上去,拉住邢仲仁的另一边胳膊,动作间给秦处安递过去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
秦处安会意,二人手上一同使力向后扯,邢仲仁一个不稳,跌坐在地。
他也年逾五十了,这一摔实在厉害,受了惊吓,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当堂“哎呦”一声。
秦处安和周泊瑾早在他要向后倒时就松开了手,两脸无辜地站在旁边。
此时,身后同样一个言官出言讽刺:“秦大人与周副使可都是文官,邢大人怎么还能跌倒了呢?怕不是以死明志就是做做样子吧?”
身后传来一阵窃笑,邢仲仁有苦难言,偏偏周泊瑾还假惺惺伸出手来要扶他起身:“真是对不住啊邢大人,我二人年轻,不知轻重,邢大人没伤着吧?”
邢仲仁哪里还敢叫他扶,忙自己爬起来,捂着后腰一瘸一拐走开了。
本来兵制改革一事已经快要敲定了,谁知今早反对之音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如今吵了半个多时辰,没有进展不说,反而越来越乱,皇帝也开始不耐烦,怒斥:“崇文殿上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本朝不杀言官,诸位便如此放肆!朕还在这里坐着呢!”
满朝静默,无人敢言。
“同平章事、三司使、枢密正使、御史中丞,大庆殿议事,其余人退朝!”
言毕,皇帝便起身拂袖而去。
商景徽近日都没再进宫面圣,晌午时分,她听兰若禀完了今日朝堂上的争论后,便知道是商铖开始发力了。她没多做评价,只吩咐按原计划继续进行,静等着商铖一点点焦躁起来便好。
整个下午,商景徽都坐在书房里看书。
申正时分,外头起了一阵风。此时已经进了八月份,风里终于不再掺着暑热。
商景徽偶然抬头,被窗外晃动的树影吸引了注意,便起身出去看午后的阳光了。
她近来在读《战国策》,还是从前她烦闷时秦处安推荐她多读一读的。
秦处安那时同她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这书,比《左传》更喜欢些。
确实有趣,商景徽自从常读《战国策》之后,行事潇洒多了,负罪感都减轻了不少呢。
她望着树头铜钲,不由得轻笑一声,怪不得秦处安行事跳脱出新,他那一套做派,若是堂而皇之摆到朝中一干腐朽老儒面前,估计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是商景徽明白秦处安的用意,谋权夺利,还能有干净的吗?圣人治国,行君子之道,也得先把大权揽在手里才行。
商景徽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便又回去看书了。
直至黄昏时分,秦处安踏着夕阳回府,直奔书房而来。这是自然的习惯。
秦处安从外头回来,总是先寻她来。
商景徽从书册间抬起头,见他额上还挂着汗,便撂下书册,扯了帕子替他擦。
“这是又去练剑了?”她眸中溺着他,轻声问。
秦处安笑着,任由她掰正自己的脸,道:“今日跑马去了。瞿影当值,没人陪我练剑。”
他说着朝外头扫了一眼,赞道:“裴寔马术不错。”
商景徽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侍立的人,对方恭恭敬敬向他拱手示意。
裴寔是商景徽借着驸马的名义救济下来的人,说是顺手相助,实则是千挑万选。
裴寔还记得,公主头一次召他,便郑重其事地交代他无条件侍奉秦处安。
公主的原话他记得很清楚:“日后,无论他处于何种境地,你都要一心为他奔赴。记住,你要听命的是秦处安这个人,不只是驸马这个身份,更不是我。”
即便是今日,他也依旧没有触及公主话中的深意。
商景徽对他使了个眼神,裴寔领命退下。
“这是好事,身边人有一技之长,是你的保障。”商景徽收了帕子,注视着他,拿拇指描摹他的眼窝,“此人你可以完全信任,你该为自己培养几个亲信。”
秦处安替代了秦简,二人性情其实大不相同。秦简留下的那些人,她不放心他们会不会对秦处安忠心无二,她倒不是担心秦处安的驭下之术有什么问题。
可他身边得有自己信得过的亲信。
秦处安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我明白,多谢殿下。”
他没多待,便回房沐浴去了,之后二人一同用过了晚膳。
“兵制改革草案,其实没什么大问题了,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准的。”
晚间,卧房内烛影摇曳,秦处安姿态随意地靠在榻上,看着商景徽卸首饰,和她谈公事。
“想法很好,今年不同于去年,银子没那么紧了,西北的仗总还是要打的。”商景徽慢条斯理地转着白玉戒指,道,“如今天下动乱不止,军队应当用以抵御外敌,而不是在京师消磨士气。司马信提的兵制改革很好,只可惜,会触怒某些人的利益。”
“变革总要触犯利益,说难听点,不流血都还算好的。”秦处安起身,走到商景徽身后,边走边说。
商景徽在镜子里和秦处安的目光对上,哂道:“这只是开始,商铖就搞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他这出去了一趟,回来反而更沉不住气了。”
秦处安倾身,从身后搂住商景徽,他低头将脸埋在她颈间,低声道,“殿下,南边不会打起来的,我保证。”
“嗯,我知道。”商景徽贴着他,几乎是用气声应着。
秦处安略微抬头,唇瓣似有似无地蹭着她的脸,黏黏糊糊地说:“殿下,我明后两日休沐……我们今夜可以多换几种……”
商景徽偏头吻上他的唇,将未尽的虎狼之词堵了回去。
商景徽不明白,秦处安是怎么做到白日处理公务,下午练武,晚上还能精力如此旺盛的。
倒是变着法的取悦她……
难说是取悦还是折磨,总也不进入正题,又不肯给个痛快。
商景徽实在难耐,胡乱抓住他的头发。谁知对方怎么就像被点燃了一样,忽地深入。
她在颠簸中只能看见床边的幔帐飘荡,到后来也分不清是她自己神思飘忽,还是整个都世界在翻滚。
后半夜,她听见了缠绵的雨声,心里胡乱想着明日许就可以换秋装了。
冬天也快来了,她凝着秦处安,盘算着他穿什么样儿的雕裘好看。
他穿什么都好看吧……
秦处安倾身来吻她,他的吻黏黏糊糊地,从眼眶缠绵到鼻尖、唇瓣,一路向下,密匝匝落下来,像是安抚。
偏偏商景徽就吃这套。
“殿下……”秦处安在她腰间抬眸,直勾勾盯着她。
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往往透露着诡异的危险。
秦处安极少露出如此原始的盯视,所以每次他这样看她,商景徽都会从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他轻轻啄她的腰窝,目光却依旧直勾勾的,他轻轻开口,忽然提起一桩旧事来。
“殿下曾说,京中好男儿多的是,年轻的,俊朗的,温厚的……”
他每说一个字,就向下吻一寸。
“我何时——”她刚一开口,就有一阵颤栗穿透四肢百骸。
“阿景,我算哪一种?”秦处安切切问着。
商景徽不敢再往下看了,遂仰头,抬手搭在眼睛上。
秦处安却拉起她的手腕,轻轻吻上她的指尖,道:“殿下别装睡,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累过去。”
商景徽忽然想起来,那是她去岁和商栩澜说过的话。
“你偷听……”
又是浑身一软。
秦处安盯着她:“殿下不要转移话题。”
那是她拿来劝商栩澜不要嫁贺常钦的话,没想到被秦处安听了去,还断章取义拿来质问她。
商景徽嘴角噙着笑,有心吊着他,可惜她的报复心没奏效——
有人捏住了她的命门。
她作势要起身,秦处安倾身来靠近她,她便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你不属于任何一种,你比他们都好。”
直到她迷迷糊糊真的要入睡时,才懒懒出声,问:“秦处安……你这个身体到底多大年纪,也太……”
猛了。
秦处安抱紧她,笑道:“上天眷顾,二十,阿景满意吗?”
“花样年华。”商景徽轻笑着,进入了梦乡。
翌日,二人本打算睡到日上三竿,结果一大早就有人来叩门。
是兰若的声音:“公主容禀。”
商景徽睁不开眼,翻了个身,呓语般应声:“进来……”
兰若推门而入,单薄的纱帐垂在榻边,帐中二人还睡着。
她不敢抬眼,虽说在高门大户里,婢女侍奉主子的床笫之事不是罕事,可平日里这种情况都是秦处安亲自收拾,由是她们也就生疏了。
“什么事?”驸马显然是没醒,声音低哑,问。
兰若垂眸回道:“殿下,宫里传信来,陛下身体抱恙,今日早朝司马大相公奏请三皇子主持。”
商景徽倏地睁开眼。
兰若继续回禀:“殿下得进宫侍疾。”
秦处安也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