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阳居的庭院就聚满了人,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卫令的存在,远处的小石桌前,卫令正坐在那处,而且连杏已经彻好了茶,悠哉地给她递上了一杯,月容还算稳重,走上来恭敬地向她施了一礼:“六公子,可是来此处找二夫人?”
她说话时刻意加重了二这个字眼,惹得李氏这边院子里的不满,为首的就是李氏的贴身女使芙蓉,她也走前来向卫令行礼,只是言语间颇为傲慢:“六公子,夫人今儿个不便招待,因为院里来了些阿猫阿狗,吠吠叫得夫人头疼,您知道的,有些狗呢,自以为多叫几声就能讨得了主子的欢心,可是在外头看来不过是丑态百出罢了,还真拿自己当盘菜,敢落主人家的面子,也不怕哪天遭了主人的厌弃,流落街头去。”
卫令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愈发地觉得好笑,但她并不出言阻止,连杏却是在一边弊笑脸上都因此覆了层潮红:“两位姐姐好,咱们公子是来寻夫人的不假,但怎么今天这院里这般人齐?又有你们两位刚才那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准备唱大戏呢,还是快歇歇罢,省得在这里惹人笑话。”
“你!”月容看见卫令在这又不好对她发作,但还是能听出来她的咬牙切齿,“好妹妹,姐姐记得你喜好吃福七斋的桃酥蛋,前厅里有下人刚采买的,待会儿走的时候拿上些;咱们夫人在吃食方面从来不苟刻下人的,你既这么快得了公子的赏识,说明你是个稳妥的,咱们大夫人明儿还要赏你银子,有时候细细想来,遇到大夫人这般宽厚的多儿当真是不容易,所以我今儿个过来是为夫人讨个公道的。”
连杏不说话,卫令反倒饶有兴趣:“哦?讨什么道。”
芙蓉也是一脸愤怒:“我呸!你讨什么公道,咱们在身个儿的院里,贵个人又碍着你什么事了,不要以为主君宠着点你们院里的人你们便以可以随便地攀咬人,我们这里也没有这个道理,按理来说自们夫人还是主君的发妻,若非你们仗着自己的家世,现在至多也就算个妾,你一个奴婢敢到我们院里来拿款,也当真是让我开了眼了,我只消说,到我们这里来撒泼可没有这般容易,你们去将主君请来看看他们兰庭院是端的什么道理!”
“你不也是奴婢?好啊,你们尽管去将主君请来,我是要为咱们夫人讨几句公道话的,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你们聪明,府里头上下谁不知道你们的那份肮脏龌龊]的心思,宝晴若是犯错,你们尽管将她打发了出去也就是了,你们却是这般折辱,不就是见这名女卑子与夫人有几分相似之处么?当真是好阴毒的心思!”月容笑着道。
“谁有这样算计你们了不成?是你们自己想得太多而已,自己心里多的是心计,所以看谁的心思也都不干净,咱们夫人平日里要吃外边的产业,哪有闲心借一个奴婢来打杀你们兰庭院的威风,你们自己思虑太过而已,若宝晴不是自己鬼迷心窍去爬主君的床,难道夫人还能凭空给她捏造罪名让她跪在这里不成?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府里头的规矩体统那都是清楚明白的,难不成你家主子好生金贵,咱们院里要罚个人都得听着你们那边的意思,那这府中郑夫人的脸面怕不是比金君与老太太还重得多?”芙蓉不客气地道。
“你这般说的,我们兰庭院自是不如你们那边得脸,竟敢将主君与老太太拿出来说事,旁的我都不论了,反正今儿个咱们院里就要走宝晴,我打听到了宝晴原就是从我们院里出去的,如今要回来也无可厚非,我们夫人身体不好正在卧病,实话说好也就是觉得你们这般实在是过于膈应,左右各退一步,你们将宝晴让出来,我们也就不追究了。”
月容瞥了眼不远处跪着的宝晴,单薄的身体在角落里显得摇摇欲坠,让人心生怜惜。
芙蓉笑道:“笑话,院里的凭什么你说要咱们院里就必须给,就这样将人给出去了,那传出去哪里还有我们院的立足之地?主君赏郑夫人什么东西,我们自是没有资格去管,可没理由到咱们院里来抢人,真想要宝晴就自去与主君说,主君若是点头,我们自然也是别无二话的,而不是让你在这里胡搅蛮缠,看来这府中上下也是越发地没规没矩了,真真是叫人笑话。”
“你们既不肯给,那我们自是不会强求,只有请主君亲自过来了,主君真是会将此人给我们的,你们又何必依依不饶呢。”
“放你的屁!怕是不见得主君会将宝晴给你们院人…”芙蓉冷声道,“你们院里的那位惯会装腔作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命不久矣呢,怎么病了这许多年还好端端地活着…”
“住口!”猛地有人打断了芙蓉接下来的话,“怎么容你在这里说三道四的,主君怎么不说怎么做都自有他的道理。”李氏快步地走上前来,随后转头对月容道,“既是郑妹妹要人,那咱们做长辈的自是不好拒绝,宝晴这个婢子你们有心讨要的话那就带走吧,我别无二话,毕竟这点小事又哪里用得着惊扰主君。”
月容笑道:“李夫人明理,我们夫人呢最是不能接受受人蒙骗,也最看不上那些阴险算计的小人,有的人平日里表现的那般光明磊落,可有时候背地里要的那番心思不见得比其他人好上许多,李夫人若是有怨,那就尽管明说好了,用不着这般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只会让人瞧不起,我看宝晴其实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夫人宽宏大量,我们夫人自是感激不尽,兰庭院里正缺人和呢还请夫人不计较奴婢的莽撞。”说完让人将宝晴带走。
李氏则笑道:“哪里的话,我和郑妹妹怎么说也是以姐妹相称这么久的人了,哪里会计较她的言行无状,她也当真是不容易,身上的病拖了这许多年,说来也是妹妹好福气,这病啊若是托生在穷苦人家里定是供养不起,可妹妹生在官室世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倒是救人好生羡慕,我呢,不比妹妹出身消贵,倒是有副健康的身体,月容,你可要劝着你的侄子顾家好好个儿的身体,否则,她是病倒了,那我在这府里可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这就不劳夫人操心了,咱们郑娘子自是有福气的,倒是见李夫人真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操劳的原因,反而愈发地消瘦了,夫人应当以身体为重,钱财毕竟都是身外物,既失人通情达理,那妇婢也就告退了。”
月容面上看不出情绪,却是一派恭敬的模样,芙蓉看着他们将宝晴带走。芙蓉凑上前不愤道:“夫人,明明是他们盛气凌人,为何要忍让…”
“你先退下,我有话与六公子说,这茶也吃了,去沏壶新茶来。” 她行至卫令的面前坐下,身着一袭华贵锦袍的她气质虽不如郑氏那股恬静温婉,烟雨朦胧之感,可眉目间的英气却是她在京中那些名门贵妇人中少见的了,卫令笑道:“李夫人以为退一步则海阔天空?”
“难道你也以为我是在争风吃醋?我若是只知道争风吃醋,可理不来家父留给我的那偌大的家业,其实你刚入府的那天我就看得出来,你与我都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女人,不会乖乖地遵循所谓的体统规矩。”李氏开门见山地说了“所以你刚入府的时候我深深地刻悼你,别的人再年轻,再机灵我都不低,怕就怕你这种有野心的人。”
“李夫人看出来我是好?”卫令也没有隐瞒的心思了,因为她知道李氏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不仅仅是为了掌握把柄,更是为了让郑氏深深地忘掉她,只有如此,她与自己的同盟才算牢固且稳妥。
“如果连你是女子我都看不出来,那么我这么多年在外头也算是白混了,我倒是讶异于你的身手和功夫,我的兄长也是习武的,因此我从你的日常走路姿势以及动作可以看出来你从小就开始练武了,而且武功甚至不在我的兄长之下,我不知你师出何人,但却敢断定你的身份绝非那么简单。”
“你是在等我,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是这府里的主母,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和你合作?你娘我略有耳闻,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女人,你知道海氏为何丢掉你么?你应当是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来找我,她私吞了你娘的产业,据我所知的就有一家药行以及药行,你不会还查到更多罢。”
卫令沉寂了下,而后笑起来:“那夫人怎么对海氏分给你的一家药行只字不提呢,我娘的产业其实并不多,拢共就这么几家,银子呢自是流入你们的手中了,不过能查到的是海氏手中的,可是国公府上又告知没有其他人掺和进这笔账里,我可以不计较你吞的这间药行,但你要帮我从海氏手里拿回那间药行与药行事成后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毕竟商人重利,你我会是出色的商人。”
李氏对上她淡色的眸子,笑了笑道:“可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罚宝晴那个丫头么?”
见卫令没回答,她便继续道:“倒不是因为她真的去勾引王思,而是因为她将我的消息卖给了郑夫人,她借机谋利,那我自是不能放过她,设计了陷阱让她往里跳,哪怕郑夫人保下了她,也还是会对她生出猜忌,谁会重用有胆子爬床的奴才呢?我知道这样算是便宜了她了,可是这也挺好,宝晴迟早会因为郑氏的苦待而转而投向我,届时我可从中知晓更多的消息与好处,也就只有郑氏那蠢女人才将情爱看重,爬床的婢子后院都挤不下,多她一个宝晴又如何?没有必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卫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日崔相府中的赏花宴夫人可有收到请帖?”
“自是有的,左相府中三姑娘择亲,前位的二姑娘已经定了永宁伯爵府的幼子,近来的传闻是崔相有意与兖州知府刘兖之子结亲,我们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如若你感兴趣,届时你便随我的马车同去。”
*
离直城门北阙最近的一个闾里,集中居住着跟皇室有亲戚关系的达官贵族,所以百姓皆称之为“戚里”。这个里的宅子大都高大华丽,美轮美奂。虽有戚里的名称,实际上并不像普通的里那样有里门,有里长监管。寻常的闾里,里门内所有房子的门都朝里开,若想进入里门回自家,必须接受里长和监门盘查。而这个里的很多宅子,却都直接把门朝向北阙的大街,不需里长和监门管制。在它东面的尚冠里,虽然也是高官大族的房宅,就差得多了。戚里的西边是桂宫,东边是北宫,都是皇帝妃嫔或太后的离宫所在。戚里位于两座宫殿之间,地势高敞,威风赫赫,与长安东北角嘈杂拥挤的民宅形成鲜明对比。崔氏宅第的南门,离未央宫的北阙不远,北阙巍巍高耸,阙下是吏民上书的司马门,有专门官吏接待上书。
卫令终于见到了素日未见的沈寅,他大抵才从衙门回来,身上仍是件朴素的直被青袍不过倒是显得依旧风朗透骨,清俊至极,卫令和他从马车上下来后,两人就一块步行走向前厅,卫令问起那日的杨府婢女遇袭案,沈寅这便将那件事与她讲了个来龙去脉。
“其实那个黔首所告,我早就鞠按过,事实和他所言颇有出入。那个杨府婢女正是尚德县一名亭长的女儿,因为李氏对杨府主君有过救命之恩以及是旧友,所以便将他这个女儿送给杨府教养,实际上并不能算作下人,只是她甘愿做了杨信之的通房,甚至没来得及抬妾,有日杨信之带她出门访客,她竟与张府的二公子有了私交,之后杨信之发觉了她的异常,大抵是为保命她竟说是张公子逼迫,于是杨信之以此为挟状告张公子,两家达成和谈。我曾鞫问过闾里人家数十户,说赠送张赞谢内黄酒食,都是心甘情愿的,并没受到丝毫强迫,且都异口同声称赞张赞奉公守职。年年考课,张赞也都为全县之最。臣曾想将他调到县廷,升为令史,但其亭部百姓竟然扶老携幼到县廷恳求,希望留下张赞。张赞见此也非常感动,甘愿放弃升职。事实俱在,人人皆知,怎么能说张赞数为不法,欺压良善呢?我细心调查,原来是那婢女自己喜欢张赞,顶多算是和奸。况且连和奸也非实,是那次被他妾室纠缠,走动不得。杨信之正巧回来,杨信之一口咬定张氏调戏他妾室。后来为掩盖丑闻,张氏决定将张氏嫡幼女嫁与杨信之为妻,杨信之出身虽勉强够得上清流,可那张氏嫡女原本要嫁的可是英国公府,张氏只有这位张氏女待字闺中,只能退嫁与杨府结亲,而这张氏女有位已经嫁作人妇的姐姐,因为气恼不过他们这般算计,于是遭人杀死了这名杨府婢女,而杨府因为这件事要求张府赔偿钱帛,总而言之,此事算是与我沈氏彻底辩扯干净了,只能说那张氏女嫁过去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可过。用女人来算计亲事当真是不要脸面的,因为搅和了亲事,英国公府与张氏也是交恶了,先前与张氏有亲事的长公子邓璋卫如今倒是有意求娶范阳卢氏之女,听闻两家是又在议亲了。”
“你那日来找他帮我审问此事,听他们的讲述,总觉得你对办案好像很有经验,连我都自愧不如,敢问阿弟]这些招式都是哪来的?听闻你自小流落边关,兄长似乎还没有问过你,你是如何耐受的教养,在那边可有亲人以及至交好友?”沈寅的话锋一转,而后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极深的审视之意,卫令挽过他的臂弯,面上是令人看不透的天真。
“兄长以为我这般不好么?兄长又何必追问这么多,兄长只需要知道这沈府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地方,而兄长要保住沈府的话,你只能祈祷沈府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勾当,不过我可以告诉兄长的是,我被卫阁将军收养过,他死后,我就到另一个地方去,还认了义父,所以我身上有些本事也都是义父教的。”
沈寅的面色难看:“卫将军,是个忠臣,那你呢,如果沈氏当真参与过肮脏勾当,你是真的要置沈氏于死地么?”
卫令已经松开了他,径直坐了下来:“兄长,你看这酒。”她举起酒杯,里面盛满了浓醇的酒液,甚至已经可以闻见那股逼人的灼烈之气素白的手衬得酒杯都显得宽大,“千杯下肚,一解千愁,今日我们不醉不归罢。”
沈寅知道她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又说了,有些事情,实在不必说得太明白。
沈寅坐在她的身侧,端起酒杯碰了下她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你知道的,很多时候人都并非得已,我也不劝你了,只是你动沈氏的时候不要让我发觉,我全当不知情好了。”
卫令笑了笑,酒猛地灌入喉中,辛辣无比,直到前面的人群寒暄结束,她正好对上了隋鄢的灼烈目光,他一袭紫色绣金牡丹常服,实在是矜贵又骚气得很,隋鄢非常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喜欢穿这样花里胡哨的衣服,纵使俊美逼人,也架不住他审美低下啊。
卫令忽觉气闷,恰巧此时李夫人想起了她,便将她唤了过去,向众位夫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国公府近日寻回、早年流落民间的公子。”
“果然一表人才!”一位夫人笑道,“不知可曾定亲?若尚无婚配,我家中倒有几位适龄的千金,不妨先让他们见上一见。若彼此有缘,两家也可先订下亲事,待年岁相当再行完婚也不迟。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嘛。”
李氏未曾料到对方如此直率,不禁莞尔:“承蒙厚爱。说来,怎的今日不见崔夫人?前几年我们还常一同饮茶、打马球,后来因各自府中事务繁忙,便再未相约。也不知崔夫人可还记得我。”
“哪里会忘?你可是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旁人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啊。”那夫人轻叹一声,“崔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听说前几日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其实啊,她本也不愿出席今日这场宴席。你我心知肚明,这名义上是‘赏花宴’,实则是为崔三姑娘相看姻缘所设。那崔三姑娘,本是姨娘所出,只因要寻一门好亲事,才被记在崔夫人名下,抬为嫡女,占了长女之位。崔夫人心里如何能痛快?自然不愿出来搅这浑水。”
她顿了顿,又道:“说起这崔夫人,出身南州苏氏,乃是名门闺秀,官家小姐,又是家中独女,何曾受过这般委屈?早年与宰相大人新婚燕尔,夫妻情浓,尚有心气与你一同饮茶赛马。可几年新鲜劲一过,府中新人迭进,谁还顾得上旧人垂泪?她也被这深宅内院的琐事磋磨得渐渐失了精神。我常劝她,不妨学学你,莫把这些事看得如同天塌一般。咱们做女人的,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多少女子同她一般,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终日郁结于心,竟至成疾。可到头来,又有谁真正为她伤心难过?男人照样逍遥快活去了。”
众夫人皆轻叹一声,正自黯然,李夫人忽而开口道:“近日我新得了一株上好的灵芝,待会儿往后室,咱们一同去看看苏姐姐吧。与她说说话,聊解愁绪,也好过她独个儿胡思乱想。你们瞧瞧,这院里的花生得多么喜人,不如请她出来赏赏景致,散散心,免得积郁于心,伤了身子。”
众人纷纷称是。继而有人转头对卫令道:“你便自个儿四处走走吧。若没记错,西厢房附近有座莲池,养着不少锦鲤,你若觉得无聊,不妨前去观赏。”她话中暗示之意已十分明显——此行真正的目的,是查探刘兖是否与晋王勾结,向杜瞿南暗中向兖州传递情报。因她记得上一世,兖州城池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轻易攻陷;而十年前那场大疫,邻近的兖州竟丝毫未受波及。当时,已掌控兖州的通王,竟借机利用当地粮仓大发国难财。可据她所知,兖州当时的存粮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大规模的倒卖。那么,通王手中的余粮,是否正是来自那批本应送往天子关的军饷?若二者早已勾结,势必会继续利用兖州知府的身份制造事端。若能从其子入手,或许能查出当年运作的隐秘手段。
而李氏所言“西厢房”,实指西院男宾宴席之处。她并未追问卫令的意图,因知晓太多反为不利。显然,她并不在乎卫令会惹出何等风波,只要不牵连自身,纵使牵连沈氏,只要不殃及己身,便无需挂心。
卫令遂借小径向西而去。沈寅远远望见她的身影,正欲追上,忽有婢女上前禀报,称李氏召他前去。沈寅只得作罢,眉头微蹙,转身朝李氏所在的院落走去。
行至回廊转角,忽闻身后有人唤她。卫令回首一看,原是邓暨。他一袭素白长衫,周身无多余饰物,虽衣着简朴,却自有一股潇洒清朗之气。此刻他朗然一笑,眉目间透出大病初愈后的清爽与明朗,令人见之忘忧。
“原来是邓世子,不,邓国公啊。”卫令回以一抹浅笑,语气疏离而客气,“我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与国公多叙,还望国公海涵。”
她转身欲走,邓暨却忽然开口。他道:“卫姑娘留步。不知你还可记得‘盛氏药行’?”
卫令脚步微顿。
邓暨继续道:“我知你一直在查盛氏药行旧案。如今,我手中有一本账册,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妨先看看。”
卫令眸光微动,略一沉吟,终是随他步入一间空置的偏房。两人落座,她接过账册,缓缓翻阅。邓暨坐在一旁,娓娓道来:
“这本账册,是盛氏药行一位老掌柜在翻修地砖时,无意间从一块被蛀空的地板下发现的。因藏得隐秘,才逃过虫蛀与岁月侵蚀。我细看过,所载为武禧三年至五年间药行的往来账目。其中有一笔尤为蹊跷。一名唤作黄玉林之人,曾向药行赊购四十万两白银的药材,仅结了二十万两,尚欠二十万两尾款未清。他以兵部私印为凭,药行才敢赊与。账面记为‘兵部采买’,可据我所知,兵部当年已将足额药材拨付边关,为何还需私下向民间药行采买?更奇怪的是,天子关并未收到这批药材。后来查实,原是卫阁以私权将朝廷拨付的药材转卖至充州,家中更搜出与北戎往来的密信。如今再看此账,极可能是黄玉林借兵部之名设局,构陷卫将军。只是……我始终不解,兵部那批正经拨付的药材,究竟去了何处?”
卫令听罢,眉心紧锁,指尖微微颤抖。她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抬眸直视邓暨:“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我却想问,你为何要伪造这样一本账册?”
邓暨一怔,随即嘴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哦?你竟一眼便看出来了?倒是我小瞧你了。可你连装作信我一回,都不肯么?”
卫令将账册轻轻搁在案上,指尖缓缓抚过纸页,语气清冷而笃定:
“你言称此册藏于蛀空地板之下,历经十年风雨,可你瞧瞧这纸。虽泛黄,却无霉斑,无潮气浸润之痕。北地虽燥,然逢连雨之季,木构建筑极易返潮,纸张若真藏于地下多年,怎会毫无霉变?更别提虫蛀之迹。你故意在边缘处制造了几处虫洞,可蛀痕新旧不一,边缘整齐,分明是用细针与火烤伪造,而非自然虫蚀。再者,此纸用的是武禧五年后才在江南盛行的‘净心宣’,纤维细密,韧性十足,而武禧三年时,盛氏药行所用账册皆为‘粗麻纸’,质地粗糙,易碎易黄。你这册子,纸张虽做旧,却瞒不过懂行之人。”
她抬眼,目光如刃:“若真有如此关键之物藏于地下十年,早该朽烂不堪,岂能字迹清晰、纸页完整?天下哪有这般巧合?邓国公,你用心良苦,只可惜,细节露了马脚。”
邓暨凝视她良久,忽然低笑出声,拍了拍手:“好一个卫令。果然,骗不过你。”
“我只是好奇。”邓暨带着一丝轻佻的语气说道,“我很好奇,以你如此聪慧的头脑,自然不会被我这拙劣的手段所蒙骗。这本账册虽是伪造,却并非出自我之手,而且它确实是从药行旧地板下翻找出来的。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伪造了这本账册并藏于药行,再巧妙地引导药行的伙计将其发现,最终交到我的手上。由此可见,这并不仅仅是一本账册那么简单,而是有人处心积虑地利用它设下陷阱,就等我自投罗网。幕后之人之所以如此笃定我会接手此事,无非是因为他们清楚我母亲的死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汝氏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刻意伪造了这本账册。她明知我能够识破账册的真假,却依旧将它透露给我,因为她料定我会追查到底。而她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此事与我母亲卫氏密切相关。她的目的无非是希望我查出的结果会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此刻,卫令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可疑之人。她缓缓合上账册,沉声说道:“此事尚有诸多疑点,我们不宜轻举妄动。你先将账册的消息散布出去,看看会有谁按捺不住做出反应,最好能将汝氏也牵扯进来。只有当她的利益受到威胁时,她才无法在背后对你使绊子。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母亲卫氏的事情。你我虽名义上是表兄弟,我提起此事并非为了攀关系,而是想告诉你,我们可以相互信任。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背后密谋对付卫氏,而且这股势力不仅仅来自那些世族,甚至有着摧毁本朝根基的意图。不仅是卫氏,还有顾氏、邓氏,以及之前的贺氏。很快,或许就会轮到崔氏与徐氏。这几个世族一旦被推翻,新的氏族便会取而代之。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新兴的氏族会是汉人还是北戎的呢?”
“我这话已说得明明白白,构陷盛氏挪用药材之事,幕后之人恐怕与北戎脱不了干系。此人位高权重,权势远在国公之上,除却那两位,还能是谁?若我们执意留在禁都追查,必遭其忌惮,反受掣肘;而边关之地,反倒能施展手脚。国公爷若真想查明真相,不如暂弃禁都繁华,亲赴边关走一遭。当然,你若不愿,我也理解——谁又肯舍了锦绣前程,奔赴苦寒边地呢?你我都清楚,这真相一旦揭开,必将打破所有人安宁的生活。若你心有畏惧,便莫再插手,安心做你的国公爷罢。”
卫令起身,步至门边,正欲推门而出,身后忽响起道非今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若是为了你,我并无不愿。我要真相,既为求一个公道,亦有一个私心——是希望,你能放下执念。”
她脚步微顿,却未回头。
只听他又道:“邓兄,年少时你曾来沈府,你救过我一命。自那以后,我便觉欠你一份情。这份人情,我忘了半生,如今才蓦然记起。可此刻再想偿还,却已不再有年少时那般高傲的姿态了。所以……你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我这人性情冷淡,心性孤峭,将来必会招致大祸。若你不想被我牵连,若你惜命惜名,便与我……保持距离吧。”
话音落罢,她推门而出。门外天光微亮,浅金般的晨晖洒落,勾勒出她娇小却挺拔的背影。那身影坚定地向前走去,一步未停,仿佛要踏碎所有犹疑与过往。
邓暨静坐原地,目光落在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上。他指尖缓缓摩挲着粗糙的杯沿,神情隐没在门框投下的狭长阴影里,晦暗难明。记忆如尘,久远得几乎模糊,索性不再去想。他忽而抬手,将冷茶一饮而尽,杯底残存的苔痕斑驳,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苦涩、沉淀,却终究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