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正午。
竹山小院。
不大的院子里充斥着馥郁的肉香,炉子上的鸡汤氤氲着热气,几朵竹芝浮在表面,香气扑鼻。
宁致悠然躺在他惯常使用的那躺椅上,拿着残荷扇子,轻轻摇晃着。
残荷虽颓,却也不失别致。
“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还有那丫头……哎……”
上天竟让他们俩相遇。
既然如此……不如……
“倒也是上天注定。”
残荷扇子忽然掉在了地上。
宁致脸色变了一瞬,皱起眉头,起身立马捡起扇子,拂去扇上的灰尘,对着扇子正色道:“我意已决,权当你掉落是为了反驳我,可也没法子改变我的决定。”
“那孩子,能给我机会,也能给他机会。”
鸡汤的香气很快充盈了整个小院,宁致闻着香气,不自觉舒展开眉眼:“这汤,她喜欢,阿寒会喜欢,她女儿……会不会……也喜欢……”
如果她不是萧启鸣爱的人,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可……若不说她,初二也不是苏衷年爱的人……她却……
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鸡汤的香气愈发浓郁。
宁致回过神来:“火候到了。”
……
桌子上摆放着三只碗,一碗汤里面满是竹芝和肉,汤水充足,另一碗里仅盛了些汤水,还有一碗是空的。
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香气。
“阿寒这小子,这次虽不是为他做,但也要多吃一点。”宁致拿起空碗,往里面添了些汤水和鸡肉。
“不知道那丫头……会不会喜欢……”
宁致表情忽然轻松下来,“她的女儿……和她一样,生来尊贵,这点小恩小惠怎么会放在眼里。”
说罢,又往碗里添了个鸡腿。
“阿寒喜欢吃这个。”
他自己端起仅有汤水的那碗,啜了一口。
“我的手艺倒是愈发精进了。”
院外忽而传来脚步声,连带着阿寒的声音:“老头,我回来了。”
宁致抬眼一扫,却看见宁寒身后空无一人。
心尖一颤。
终于,还是留不住吗……
宁致并未多说什么,转而笑道:“阿寒,喝汤。”
转而把那碗满是竹芝和鸡肉的汤给了宁寒,自己原本给阿寒盛的那碗汤,入了他的口。
二人静静喝汤,无一人多言。
院内一时静默无声。
一炷香前。
萧璃宁寒二人走在松山小镇的街上。
“这处倒是比竹山下更繁华些。”萧璃皱了皱眉头,侧身避开街上奔跑的几个顽童。
一个小孩子看见宁寒后跑了过来,冲他撒着娇嘀咕着些什么,宁寒闻言微愣,转而捏了捏那孩子的脸:“好,我来日带给你就是了。”
“他要什么?”萧璃奇道,“这些孩子倒是欢脱。”
她的记忆里,皇兄和母妃总是不对付的,妹妹萧珍温顺寡言,也是对她和皇兄敬而远之的,和她年龄相仿的赵疏越虽然性子跳脱,却也是守规矩的。
眼前的孩子们却如此鲜活。
似乎毫无顾忌。
“这些孩子们都野惯了,从小疯玩,像姑娘这样的人,自是与他们不同的。”宁寒看着她怔怔地望着那些孩子,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何须你多言?还是你觉得,你们都觉得我生来就该是如此,几人问过我的意见?还是我生来就应该是你们心里想的样子!”
萧璃心里的那点委屈被他戳中,一时冲动,竟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予离姑娘……你……你没事吧……”
“予离,予离,既予我璃字,又何谈臻!若一开始就完满美好,又怎么会面临离别!”萧璃声音颤了些许,“是了,我说这些干什么,徒增烦恼罢了。”
她……
眼睛里是忧伤。
和以前的他一样。
不,怎么可能一样,他……过得很辛苦。
她可是长公主。
她……会有什么烦恼呢。
宁寒心里不由得有些烦躁,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些思绪统统丢出去。
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把她送回去。
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在大家眼里,她就应该是个千娇万宠的公主,就应该不谙世事,就应该被护着没见过风雨。
就像他们以为她就应该喜欢海棠花。
“母妃,那些是什么花儿呀,风把花瓣吹在璃儿头上了……”小萧璃穿着红色的衣裙,母妃轻轻拉着她坐在凤仪宫。
“这是西府海棠……年年枝叶葳蕤,香气虽淡,却最是清新宜人。”
“母妃,璃儿不要穿红色的,璃儿要看并蒂莲。”
小萧璃并未多看一眼海棠花,摆弄着母妃硬要她戴的那朵别扭的珠花,“母妃,这珠花,也是海棠花的样式?”
“是啊,婉约动人,又不失清丽,最是适合璃儿。”
母妃打量着她,声音却有些颤抖,“璃儿,母妃的璃儿是最好看的女娘。”
母妃,在透过她看谁?
“璃儿,这是父皇赐给你的衣裙,还有海棠玉佩,及笄礼那日一定要穿戴好,才不至于失了公主的气度。”
萧璃看着锦盒里绛红色的轻薄衣衫,极尽娇艳,却有些陈旧:“父皇,璃儿不喜欢红色的。璃儿告诉过您,璃儿不喜欢。”
“红色适合你,记住,那日要穿这件。”
父皇为什么非要她及笄礼上穿母后的红衣?
她到底……应该是谁?
萧璃想到这些,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宁寒慌忙上去,伸手欲抚她的眼泪,顿了一下,才上手拭去她眼角的泪。
“怎么还哭上了……是我不好……”
宁寒内心从未如此乱过:“诶,你别哭了好不好……”
女子偏过头去不看他,他只好站在原地,倒是有些无所适从。
路边的人经过他们,却都对着萧璃指指点点的,言语间似是与一幅画有关。
“画?”宁寒眼睛亮了一瞬。
看样子,有人来找她了。
说罢,宁寒拉起她的衣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告示栏走去。
终于到了。
宁寒长舒一口气。
很快被眼前的画像吸引了视线。
画中的女子坐在庭院里,手中空无一物,自然垂下,面容却和身旁的女子如出一辙。
“这是……你?”
宁寒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她,脸一下红了起来。
她……倒是……十分好看。
“是我,又不是我。”
萧璃眯起眼。
她倒是从未见过这幅画……
明明,画师都被她遣走了啊。
“璃儿!”
少年声音急切,从人群中跑过来,看见她以后面容一喜,伸出了手似是要抱她,顿了一下却又垂下。
“离儿?予离姑娘,你家里人竟是……这样叫你的。”宁寒实在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离,不就是离别吗。
“赵……公子。”萧璃看着眼前的少年,似是意料之中,“倒是辛苦你……找我了。话说,你……是独自来此?”
“并不啊。沈……公子就应该在我身后啊……诶,沈公子人呢?”赵疏越回头,却并未看见沈墨瑾的身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身边围观的人似是渐渐没了兴趣,逐渐散去,只留下萧璃、宁寒、赵疏越三人在告示栏前。
赵疏越警惕地打量着宁寒,语气不善:“这位……公子是何人?”
宁寒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脸防备,内心有些不爽,但更多的是欣喜:“想必这位就是予离姑娘的家人了吧。予离姑娘遇刺,与家人失散这许多日,许是也想家了。”
什么嘛,自己又不是什么趁人之危的小人。
“若如此,沈某在此多谢公子相救。”说话间,又有一名男子走了过来,声音颤颤的。
这男子倒是稳重些,言语间并不让人觉得冒犯,但是……他……
眼睛好红。
似是……哭过了?
这……何人对当朝公主有这么深的……情感?
还是个男子……
宁寒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过看这公主对这男子的态度……倒是寻常。
“师……沈公子,予离乱跑,倒是给您添麻烦了……”萧璃垂下头,不敢看他。
师父虽然是个温润君子,但是……
生气时越沉默寡言,越吓人得紧。
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师父居然径直对着宁寒跪了下来。
嘴里还说着:“在下沈墨瑾,医馆三娘说,有人救了……予离姑娘,想必就是公子您。公子,请受予怀一拜。”
萧璃愣在原地,伸手欲扶沈墨瑾起来,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宁寒更是手足无措:“不不不,沈公子岂能这样……我……我也没做什么的……”说罢,宁寒忙要扶他起来,“我……我叫宁寒,不过是山野村民,救了予离姑娘……也是寻常,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几番劝说下,沈墨瑾才肯起来,眼底更是弥漫着一片红。
萧璃忽觉对不起他,伸手欲拭去他眼角似有若无的泪珠,踮踮脚够了上去,指尖却悬停在他眼前一寸。
沈墨瑾浑身一僵,立马眼睛微颤,闪身躲开。
“没事的……沈公子,我不是……好好的吗……”
萧璃也不恼,手垂下的瞬间,不经意擦过他的脸颊。
沈墨瑾的脸却悄悄红了起来。
宁寒则是立马后退了一步。
萧璃看着沈墨瑾眼角发红,一反常态的样子,内心一震。
自己这个徒弟,虽说没那么不听话,但也没那么天资出众,天赋异禀,就算是公主,他平时对自己也总是淡淡的。
今日这般……她倒是从未见过。
惯常冷脸的师父,居然也会因为她而失态吗……
萧璃不由得叹自己胡思乱想。
回去得好好说道说道皇兄,一定是他威逼利诱要师父务必找到她,师父找到她后,自然因为能交差而喜极而泣。
萧璃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皇兄真是……太不珍惜人才了。
其实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沈墨瑾已经站了许久。
近几日,他在梦中多次见过这场景,一时竟难以分清楚,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手中的莲花帕子被紧紧攥着,微微发烫。
竹山小院。
“那姑娘……被她家人接回去了?”宁致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这鸡汤……为师的手艺可有精进?”
“师父做的汤,口味自然是好的。”宁寒夹起竹芝,忽然想起了予离在竹林里戳竹芝蛋,对着他笑的瞬间。
明明早就知道她是公主,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明明……自己带她去松山就是要送她回去……
可为什么又会想起她……
宁寒这样想着,心情愈发烦闷,几口喝完鸡汤,回了屋:“师父,知非小憩一会儿。”
心心念念的鸡汤好像喝多了也会腻得慌。
她跟着那两人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也对,公主总是要回宫的。
回宫的马车上。
“璃……公主,这几日可好?”赵疏越纵身上马,与马车并行,掀开帘子,忍不住开口发问。
“小侯爷,公主需要休息。”沈墨瑾骑马走在前面,眼神不善地扫了一眼赵疏越,“让公主坐这辆马车已是委屈公主,小侯爷不可扰了公主清净。”
说罢,沈墨瑾再未回过头,只是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赵疏越也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掀帘子也甚是不妥,再也没有动过帘子。
萧璃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沈墨瑾的背影。
一如既往的……端正。
实在难以将他与刚刚失态跪地的人联系在一起。
这……
师父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