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良朝坐在大殿窗口,悠哉地看着窗外日升、日落,花开、花谢。
苍翠山,唯一不变的风景是:水小公子扛着长剑锄强扶弱的决心。
——日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他上扬的嘴角肉眼可见地被抚平,到最后彻底耷拉下来;
那双明亮、对周围一切充满好奇的眼神,逐渐暗淡,直至变成一潭死水;
面颊凹陷,头发毛糙,肤色发黄;两眼下的黑,浓到毛笔蘸一下,完全可以写下一本《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然而,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今日,太阳完全落山,时间和往常差不多。坐在窗边嗑着瓜子的穆良朝,又望见那位水小公子
——他拖着长剑,披头散发,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一副被吸干的模样。
穆良朝仿佛听到了灵石“哗啦啦”滚进钱袋的动听声响,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吐掉瓜子皮,热情地向他招呼:
“水大侠!水大侠!”
她唤了好久,水宴之那浆糊一样的脑子才回过神来,停住了沉重的步伐,机械地转过了脖子。
穆良朝笑得愈发灿烂,深情地念出了赞美之词:
“哦!水大侠,你那崇高的、舍身忘我的精神真是让人敬佩啊!俗话说的好,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您这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还有什么人比您更伟大的呢?瞧我,真是多愁善感,为你流出了多少感动的泪水,扬起了多大的崇拜的笑容……”
这当初让他狂喜的赞美之词,现在,水宴之很荣幸地听了第189遍,在僵硬的脸上努力弯弯嘴角,可仿佛坏死了的面部神经不再受控制,下拉的嘴角如何都翻不上来。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和长剑——与往日蹦蹦跳跳四下打招呼的模样大相径庭——径直回到房间,“啪嗒”一声,将外界隔绝在外。
若有一面镜子,龇牙笑的穆良朝一定会看到自己,与最成功的资本家,就差一把会旋转的皮椅,以及一支被点燃的雪茄。
她屁股还没坐下,忽然外面响起了弟子的惊呼声:
“快来看啊!宗门来了一位仙女!是仙女姐姐!哇噻!好美啊!”
“真的假的?我们也看看去!”
人传人传人,几乎所有弟子都放下手中活计,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争先恐后地奔向大门,想一睹仙女的芳容。
“能有多好看?人不都是一只鼻子一张嘴巴两只眼?真是少见多怪。”
看着一大群弟子跑过去,穆良朝心里涌上一股酸涩。
许是仙女走近了,弟子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哇!太美了!”
“她她她她摸我的脑袋了!天呐,仙女摸我了!”
“大师兄,擦擦你的口水,真是没出息!”这是遥知的声音。
“二师妹你还抱着她的腰呢!”
紧接着,季长怀的呵斥声传了过来,其间还夹杂着一道柔和的女声,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珍珠落在玉盘上一般动听。
于是,弟子们的惊叹声更大了。
“仙女姐姐!”
“一天天的不好好修炼,尽痴迷于一身皮相!可悲可叹!”
穆良朝嫉妒得面目全非,银牙都要咬碎了。
这群兔崽子看到她倾城的容颜,也不见这么疯狂啊!真是岂有此理!
忽地,勤奋上进、终日不见人影的三弟子走入了视野,手里拿着书卷,从容不迫,非常稳重自持。
穆良朝心里瞬间安慰了不少,不愧是她最看好的弟子。
然后就见,她最看好的弟子,从容不迫地、稳重自持地挤进了人群。
“……”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望月迈着小短腿奔了过来。
“师父,我刚看了那人,还没师父一半好看!”
他亲昵地抱住了师父的大腿,蹭了蹭。
“呵,是吗?”
穆良朝面色铁青,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干脆利落地丢出了窗外。
“小骗子,当为师瞎吗?刚才就属你跑得最快!”
她整整衣衫,梳拢头发,清清嗓子。
“我倒要看看有多漂亮?”
她燃起斗志,扬起一抹和善的微笑,走了出去。
……
话说,半个时辰前。
外出打了五天工的季长怀,拖着疲惫的身体要赶回宗门。
忽地,一行人停在了他的面前。
“这位公子,请问,苍翠南山玄霄宗怎么走?”
一道声音柔和响起,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季长怀打了一个机灵,缓缓抬起脑袋。
这一眼看去,他瞳孔逐渐放大,被折腾没了光泽的眼神,又倏地亮起,面皮染上了一层绯红。
“啊……我……我……”
他只觉得脑袋胀得发昏,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光芒万丈,一时竟语无伦次起来。
“噗嗤——”一个小丫鬟捂着帕子,笑出了声,“小姐,您瞧,好一个呆子。”
“玉儿!”这位千金小姐虽喝止了身边的丫鬟,语气里却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原本就轻柔的嗓音,此刻更像拂过湖面的春风,让人如痴如醉。
有了丫鬟的打岔,季长怀更是窘迫,耳根都红透了;然而望进那双波光盈盈的眸子,旋即也笑了起来。
他红着脸上前作揖,声音还有些发颤:
“在下玄霄宗季长怀,忝为宗门长老。姑娘若有难处,在下或能略尽绵薄之力?”
“您竟是玄霄宗季长老吗?”
千金小姐手执团扇,半遮面容,惊讶出声;随即难掩几分激动,侧身微微欠身行礼:
“见过季长老。小女子水晴柔,是水家人。此番前来,是特意为感谢您救下并收留了我那顽劣的弟弟。”
她袅袅婷婷立于树下,一袭蓝裙如流云轻拂,整个人恰似一枝临水照影的玉兰。
阳光穿过层叠的树叶,落在女子娇柔的鹅蛋脸上,一双杏眼波光流转,顾盼生辉。
季长怀顿时感觉万物都失了色。
“小姐你瞧,”丫鬟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这呆子又愣住了。”
“是、是在下失礼,”季长怀羞愧地垂下脑袋,“水、水小姐莫怪。”
水晴柔作势用团扇拍打开口打趣的丫鬟,道:
“这丫头鬼精灵,她的话,公子可千万莫放心上。”
“自、自然不会。”
他紧张得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噗嗤!”
这下,一行人包括水晴柔,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许是害怕错过美丽的风景似的,又不甘心地抬起脑袋,可视线刚触到对方恬静的视线,又像被烫着般,立刻弹开了;
狼狈道:
“苍翠山就在前面不远,我替水小姐带路。”
“如此,多谢。”
一路上,起先是善解人意的水小姐刻意引导话题,季长怀三言两语,斟酌、斟酌再斟酌,才回答。
慢慢地,他逐渐鼓起勇气,看向了对方,然而发现对方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视线又一次狼狈地弹开了,良久,再次鼓起勇气,故作轻松地谈起与水宴之相遇相识的过程。
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汗湿。
但面对着她温柔恬静的目光和笑容,他很快就放轻松了,除了脸上的绯红和亮得惊人的眼神,再无任何异常。
他们一边御剑飞往苍翠南山,一边聊着,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般。
季长怀只盼着玄霄宗的路能再远些,御剑的速度能再缓些,好让自己与水小姐相处的时光,能多一分,再久一分。
若穆良朝等人在这,一定会感叹,没想到一向严厉寡言的季长老居然这么拘谨。
“舍弟是家父家母盼了许久才得来的孩子,从小宠得没边,性子单纯不懂世事,这次真是多亏了季长老出手相助。”水小姐再次感激道。
“没有、没有,”季长老红着脸直摆手。
“咳,”他继续道,“宴之是一位很优秀的少年,热血正直,活泼开朗……”
他硬着头皮,揪着细微的一个点或者他臆想出来的点,高度评价了水小公子。
若穆良朝听了,一定会问一句:
“帅哥,你说的谁啊?”
然而,季长老这番话,说着说着,自己都相信了。
春色醉人,他脑袋现在一团浆糊,按照穆良朝的说法,他这是神经错乱。
记忆里被水小公子纠缠变成了二人结伴而行,相互扶持。
原本他嫌弃至极的水小公子,和他已成了两肋插刀的好兄弟。
他明显地感受到,对方宛如春风明月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浑身的血液顿时全部往心脏里汇聚,最后一股脑儿冲上了头顶。
他面色通红,所有的班味和疲惫都被激动冲得一干二净,变成了一颗熟透的柿子。
二人之间静下来时,季长老也会绞尽脑汁,憋出一两句话。
水小姐则含笑听着,点点头,附和几句,神情里总是充满善意与感激。
“舍弟叨扰贵宗这么久,我们真是不好意思。”她插了一句。
“怎么会,”季长老连连罢罢手,“不叨扰,不叨扰。”
叨扰怎么可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现在水小公子是他的亲人。
眼看还有一段距离,他想让水小姐放宽心,便说起了水小公子的近况,神色羞赧:
“我们玄霄宗确实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但胜在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师长温和,弟子也都心地纯良。
“前几日我见水小公子在这儿住得自在快活,瞧着倒是舍不得走呢……这就到玄霄宗了,水小姐快请进……嗯……小心脚下。”
他黑着脸将地上的瓜皮踢到边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