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们俩现在这样，就像是误入幽冥之地的游魂。”
崔美和白见真始终站在培育舱区域内，她们也只能在这个区域间行动，毕竟这里只是田天的记忆空间。
白见真似乎已经对崔美不时地胡言乱语免疫，她也没问，因为崔美总是看起来有自己的世界，于是她垂头开始思考崔美的话。
说完，崔美见白见真竟然认真在思考，才想到，这个异世界的超能力队友，大概不了解什么叫作幽冥之地，也更不会知道什么是游魂。
“就是咱俩这样——不知道这副身体是不是属于自己，总之灵魂已经不在原地了，来到了一个看起来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地方……”
崔美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沉默着没再继续。
白见真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大概听懂了，但转眼间，身旁的崔美却变了情绪。
崔美的眼神似乎还在看着不远处的孵化舱方向，那里是忙碌的研究员们，仔细看会发现崔美的眼睛并没有聚焦，而是微微出神。
眼角和嘴角都不自觉向下耷拉着，看起来好像在专心观察，其实并没有。
如果情绪有味道，白见真猜测，崔美这会儿从身体里飘散出的味道，大概是苦涩的杏仁味儿。
白见真在脑子里艰难组织着语言，她真的不怎么会安慰人，这对她来说相当陌生。
她甚至想，不如释放些能量出来，或许这些带着安抚人情绪的能量，能让崔美看起来没那么……
白见真形容不出来崔美此刻是什么样的情绪，似乎跟郑秋告别式上很相似，却又多了些别的。
孤独。
崔美对白见真解释完，这种根本没人懂的孤独突然吞没了她的咽喉。
她们眼前的记忆空间里，时间再一次飞快地变幻着，被按了多倍速加速键般，不同培育舱完成孵化期的时间在记忆空间的加速处理下，结束了一期又一期。
同样，崔美和白见真只能看着，看着一批接着一批的蛋状物在孵化舱内经历整个孵化期。
有些成功，有些失败。
一些蛋状物满足客户的孵化标准，被装进保温箱，等待客户亲自完成破壳。
其他无法满足客户孵化标准的，有些是双X培育体，有些则是残缺培育体。
崔美根本无从得知，培育体被带走“破壳”后的场景故事，也更不清楚研究员口中“不符合培育标准”的培育体到底会怎么处理。
这些孕育着生命的“失败的蛋”，会被明明是它们父亲母亲的人抛弃。
运气好，会送到多愿幼儿园。
如果运气不好呢？
记忆空间里，年轻的新人研究员小李，在一期又一期的孵化期结束后，开始能够像老员工王姐那样独当一面。
成长也拿走了她身上的其他东西，她开始从最初脆弱、起伏的情绪，渐渐变得麻木和冷静。
就像之前白见真说的那样，自然城市工厂内的人体再生和二次进化技术只是幌子，实际上，伪装成人体再生舱的，是通过特殊技术手段培育新生儿的新生儿培育舱。
崔美和白见真并没有见到形成稳定的六颗蛋之前的情形，自然也就不知道传说中互相抢夺营养、彼此吞食的传言是否属实。
但她们无意中见到了本不该被她们知道的、传说中的真相。
又或者，这个在联合政府扶持下才运转正常的高新技术工厂的存在，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诶！不好意思走错路！”
一个推着保温箱推车的研究员的呼声，把快速变幻的记忆空间速度又拉回正常。
另一名正准备去G舱检查孵化状况的研究员停了下来，转头去查看装着保温箱的推车，打开保温箱看了看，一脸疑问，
“这批不是要处理掉的废品吗，怎么带这儿来了。”
推车的研究员连忙解释道，
“诶最近加班累的，我都糊涂了，刚刚脑子都没转就过来了。”
另一名研究员也露出同样的疲惫神情，说，
“哎，最近孵化期结束，不符合标准的越来越多，周期又不能缩短，质量又上不来，大家都累死了。”
两名研究员如同难兄难弟，互相倒着苦水。
崔美和白见真凑近才发现，推车上的保温箱里装着的，竟然是六个一组的孵化蛋。
这些蛋状体跟培育舱里小手臂大小的完成体形状相同，大小却相差很多。
几乎跟之前北区带着污染物的蛋体一模一样！
她想起刚刚被倍速的记忆空间情景，孵化不达标的孵化蛋确实越来越多，把不达标的失败品送出孵化区的推车，也逐渐增多。
【临时任务：城市自然工厂——孵化舱和孵化蛋的秘密】
【任务提示：郑秋、吴理】
崔美猛然想起，二狗之前提到的临时任务。
她下意识凑更近，想要去观察保温箱里成组的蛋体。
就在崔美向前一步的刹那，记忆空间里，原本那股水中漂浮的力量倏地褪去。
崔美心里一紧，这种预告般的感觉太熟悉，田天的记忆空间要结束了。
崔美眼看着自己和白见真明明还在好好站立着，又突然要跌倒一样向后仰去。
瞬间她们两个人被一阵水流卷起。
刚刚眼前的孵化厂区空间急速变形、变色，从她们眼前不断扭曲后退。
“对不起崔美，我以为只要能进化就是好事，尤其是对普通人类的你来说，如果你能够进化，不管怎么想都利大于弊，但我没想到……”
“我信了他们的话，却连我自己都被他们骗了，我吸收了复制体却没能二次进化，甚至是你净化了我被复制体污染的身体，结果我还差点害了你……”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我对不起我的妈妈，但没有我了以后，她说不定会过得更轻松一些。”
田天的声音伴随着裹挟着崔美和白见真的水流，轻轻呢喃在她们的耳旁。
“崔美，对不起。”
……
这句熟悉的、带着些许遗憾情绪的对不起刚刚落在崔美耳朵里，崔美和白见真就跌坐在了地上。
不过她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跌坐的疼痛，原本应该消失的水流力量，在最后一刻似乎还在托举着她们两个。
从记忆空间里重新回到现实，明明刚刚还在研究员匆匆来回的孵化厂区，二十几台孵化舱运转的机械声、研究员行走的脚步声，统统被按下静音键。
原本如同罩在崔美和白见真耳朵上的一层罩子，瞬间就被拿掉，听力也变得再次清晰。
距离她们最近的Z舱的舱门依旧破裂在地上，崔美的手按在地面上，手掌下是她自己的血渍。
她们又回到了现实里，记忆空间结束了。
眼前的一切，耳畔的声动，呼吸到的味道，全部恢复成了被粉饰后的二次进化区。
那些看起来是普通舱体的东西，完全看不出是能够培育新生儿的孵化舱。
装着田天能量的小水球在她们回到现实的最后一刻，缩成了小小一滴，“吧嗒”，掉落在地面上。
跟早就干涸的崔美的血渍融为一体。
那小小的一点水滴，实在太小了，没多久，崔美和白见真就眼看着它跟血渍一起再次干涸。
只留下一丁点暗红色的印子。
“我不久后被通知田天死亡消息，收到了一个加密信息。”
白见真想从腰间的口袋掏出通讯器给崔美看，又顿住，她叹气道，
“是一条定时发送的，加密信息。”
崔美蹙眉，她想到了那个给她发送匿名加密信息的人。
她没吭声，这件事白见真并不知情。
“发件人是田天。”
白见真苦笑着说，“她就像预料到自己会死亡一样，提前设置好了定时加密信息。
“她说，自己已经不再是有异能的进化人类了，她变成了普通人。”
“不可能，怎么可能！？”
崔美不知道该如何跟白见真解释，难道要说自己昏迷的时候做了个梦，梦里穿越到了田天的记忆里？
记忆里……
记忆空间！？
崔美恍然，她昏迷时，进入的就是田天的记忆空间！？
“田天她，她不小心吸收了自己的复制体，她只会跟吴有一样，能量越来越强，她怎么可能没了异能，还变成了普通人……”
虽然查奥斯里发生的事，原本就没什么逻辑，但田天失去异能变成普通人，这更加没道理。
崔美呆坐在冰冷的厂区地面，她手脚发麻。
白见真按了按崔美因为激动而起伏的肩膀，继续说，
“可能是管理处或者调查组单独讯问过她之前在厂区内发生的事，在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天，她似乎很担心你，很担心你。其实那会儿，你们都是因为受了污染、受了外伤而进入医疗中心的病人，并没有人会觉得你一个普通人类，会是能要人命的凶手。”
“不，不对，是我……你最后见到田天的那会儿，她应该已经能量消耗殆尽，或者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异能了。”
崔美还坐在地上，她抖着手抬起一根手指，按在只剩深红色印记的水滴印上，轻声且笃定地说。
她终于笑了笑，看着白见真，“你还记得郑秋吧，同样的，失去异能，变成普通人，最后莫名死亡。白见真，你这么有经验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她为什么会没了自己的异能，又为什么变成了普通人类没了命。”
“你说说，田天是为什么死了呢？”
她好像是在问白见真，也好像在问自己。
“崔美，我在得知田天死讯后，才知道，她在临死前一刻，向调查组说，把她身体伤害到这种程度的人，是逃跑的吴有。”
崔美想到了记忆空间结束时，田天用残存的能量留在里面的那句，“崔美，对不起”。
可能田天觉得配合吴有，把崔美骗到这里受伤差点死了，是她田天的错。
但是，田天根本没有对不起她。
上当受骗是她崔美愚蠢莽撞，田天已经拼了命去救她了。
崔美胸口憋闷发堵，她其实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以命抵命。
白见真之前其实说的，也没错，是她要了田天的命。
在崔美不知什么缘由，窥见的田天曾经的记忆里，田天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做着田天做的这些，也只是想拥有更多更多的力量，得到父母更多更多的爱。
甚至所谓的“骗”崔美进入厂区，田天也只是以为，像其他人一样进化、有能量，对于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崔美而言，也是拥有了力量。
越来越多的像装着田天记忆空间的水珠，掉在崔美干涸的血渍上。
白见真抬手蹭了蹭崔美的脸，“崔美，是我说得不对，不是你。”
水滴掉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白见真变得有些着急，她想起什么，继续说，
“我在见到她的时候，医疗中心的检查单上，说田天在进行医疗治疗前，身体被高浓度污染物污染，有生长带着污染的无物的趋势，但很快污染就消失了，被彻底净化掉了，就像被什么力量把污染从她身体里吸走了一样——”
白见真低下头观察着崔美的表情，
“我猜测，田天的身体也被复数的自己污染，但是由于给你输入能量进行治疗，她被污染的身体，意外被你净化了，怎么不算你救了她呢……”
水滴戛然而止，崔美抬起头，满脸的茫然无措，她问，
“我净化了田天被复制体污染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