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顾时宴只是容貌尽毁,但还拥有人的身躯。
岁岁原想,他的异化如若是因为强压境界和体内魔气的暴动,或许等他平静下来,便能恢复原状。
最惨的结局估摸着也就是顶着那颗人不人鬼不鬼的脑袋生活。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掌门说,顾道友先前近距离接触过异化的半兽人,或许能知晓它为何变成这样。”引路弟子解释道。
岁岁怔仲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
她摇了摇头,“抱歉,我并不知道。”
弟子可惜道,“既是如此,麻烦顾道友跑一趟了。请与我回去吧。”
“稍等。”
岁岁指尖刚触及结界,那团血肉突然疯狂震颤起来。
它像是认出了什么,不顾一切地撞向结界壁,每一次撞击都让血肉之躯崩裂四溅,又在魔气作用下痛苦地重组。
如此近的距离,她终于感知到顾时宴体内那缕微弱的灵气。
先前在擂台上,顾时宴体内灵气大于魔气,可现在灵气只剩下微乎其微,一旦灵气散尽,他就会彻底沦为没有神智的魔物,连此刻这般痛苦的挣扎都将成为奢望。
岁岁垂眸,语无波澜,“顾时宴,当年你误会我加害顾时宜,踩断了我的手骨。为此,我恨了你许多年。”
她静静看着结界壁上留下一条条蜿蜒的血痕,看着昔日顾家那个最是正义、最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少年郎如今一点点被魔气蚕食心智,心中泛起一阵阵异样情绪。
她并不讨厌他的做派为人,却在心底对那件事埋着恨的种子。
她本以为,看着多年前的回旋镖终于抽在顾时宴身上时,自己会拍手叫好个不停。
可她心中的畅快,似乎并没有如期而至。
不该是这样的。
当年,她被踩断手骨后,曾咬牙切齿道,“将来,我定要折断你每根骨头,看你生不如死才会原谅。”
可眼下,害怕、惊讶、不敢置信等等情感交织在一处,所有的心绪涌至唇畔,只化作岁岁一声轻叹。
“算了,我不恨你了。”她说,“我们之间,两清了。”
说罢,岁岁头也不回转身离去,只剩下结界内那团不再被称为顾时宴的血肉痛苦挣扎不休。
踏出禁地结界,岁岁才感受到被冻僵的身躯重新有了暖意。
夕阳西下,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这世间安宁平静,好似什么苦难都不会降临。
岁岁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半身子沐在夕阳里,一半还浸在禁地的阴寒中。
她头一遭无比迫切渴望回到大师姐他们身边。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拖油瓶!这里!”
岁岁循声看去,只见沈时凝双手抱剑立于老树下,一旁的谢让尘不知从何处搬来了藤椅,正一面与陆时安论道,一面对她招手。
岁岁的双腿先于意识动了起来。
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奔向那棵大树。
耳畔风声呼啸,好似连风都在推着她奔向那处光亮。
每一步都像是挣脱了什么枷锁,残留在身上的寒意连同她心头自看见顾时宴异化后的钝痛,都被远远抛在身后。
当岁岁气喘吁吁停在树下时,沈时凝已经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怎么这么磨蹭?大家都等你呢。”
岁岁胸口剧烈起伏,怔怔望着沈时凝。
哥哥与祖母接连去世后,她一直以为,这苍茫世间,除了自己的性命,再没什么值得牵挂。
苍生?天下?
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与她这个苟且偷生的炮灰路人甲有何干系?
可此刻,却有股熟悉的暖流自四肢百骸涌来,破壁而出,将她从那一潭死水中生生拽出。
岁岁忽然轻笑出声。
是啊,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书中那个无名无姓的炮灰,更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揉着额头,故作委屈地撇嘴,“大师姐你是没看见,顾时宴已经变成一滩肉泥了。那样子,啧啧啧...我没被吓趴都算是很了不起了。”
沈时凝翻了个白眼,“你这老鼠胆子赶紧锻炼锻炼,不然下次遇到半魔人,还没动手先被吓晕了。”
谢让尘拂散化形的藤椅,眉眼含笑地推着两人往集市走去,“听说今日集市上来了灵兽宗的大厨呢,那厨艺单单闻味就叫人垂涎三尺。再不快点去的话,恐怕什么都不剩了...”
“什么?!”岁岁一把拽住沈时凝就往集市冲,跑出老远还不忘回头嚷嚷,“你们两个快点啊!我不等你们了!”
*
暮色四合时,四人坐在集市尽头的山坡上,面前麻布上摆满了岁岁在大厨摊上抢购的“战利品”。
岁岁捧着灵兽肉串大快朵颐,身侧的沈时凝正与谢让尘讨论着前去望京城之事。
岁岁见陆时安正斯文的吃着餐食,突然用油乎乎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怎么样?好吃吧。”
陆时安没有回应,只是竖起手指,随即一道紫光雷精准无误落下,将岁岁手中肉串劈了个外焦里焦。
岁岁沉默片刻,咬牙切齿骂道,“陆时安,你真不是个东西——”
“修士本就不是东西,是人。”
“我迟早....”
不等岁岁大放厥词,陆时安指尖微动,两根肉串立马堵住她的嘴。
看着少女张牙舞爪与肉串斗智斗勇的样子,陆时安嘴角微不可察的稍稍弯起。
夜风掠过山坡,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尊说过的话。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人之一线生机,往往系于...这些看似无用的羁绊。”
“时安,叩问天机并非只有问道一条路可走。问心,亦是一种选择。”
问心么....
陆时安收回视线,他望向远处逐渐亮起灯火的凡尘人世。
少女终于挣脱肉串塞嘴的“酷刑”,在他耳畔骂骂咧咧不休。
陆时安忽然问道,“岁岁,你为何求仙问道?”
岁岁骂累了,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懒洋洋道,“为了长生!我要做比老天爷还命长的第一长生修士!”
陆时安一怔,旋即轻声道,“这倒是你的脾气。”
“那你呢?陆时安,你缘何求仙问道?”
见陆时安又要搬出那套老套的说辞,岁岁立马晃了晃手指,摇头道,“我不是问你师傅为什么让你求仙问道,是你自己为什么想走上修仙路。”
陆时安被问得怔住。
在岁岁满怀热切期待的注视下,陆时安缓缓垂眸,“...我不知道。”
“天道之子还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岁岁惊讶坐起身,随即露出一副“大彻大悟”的前辈神色,煞有其事的拍了拍陆时安的肩膀,“不用担心,此番前去望京城的路上,你总会找到答案的。”
陆时安视线落在肩头被少女手掌洇下的油渍上。
他敛去眸底微动的神色,随后再度竖起指尖——
在岁岁被劈成炸毛松狮犬同款发型时,整片山坡上响彻她的嚎叫声,“陆时安!你这个披着修士皮的缺德tony老师!我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