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盘子,盘子上的梨,梨旁边的小刀,最后慢慢地、缓缓地,看向窗户边的盛安。他眼里一瞬间闪过的不知所措和用最快速度用镇定遮掩住的诧异,全部落在了盛安琥珀色的眼眸中。她知道答案了。
看见她纹丝不变的清冷眼眸,林生的直觉告诉他,姐姐已经知道了答案。
怎么办。跟林淑一样,林生的内心也止不住的惶恐。在盛伯伯告诉她之前,她已经猜到了。她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凡是她内心真正在意的事情,在镜子面前都会显露原形。
西北风撞击着窗户,在缝隙里回荡着幽谷般的嗡鸣。冬天和病痛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末日萧条的感觉。医院里小小的单人病房,仿佛诺亚方舟般的存在。
十七岁的少女和十四岁的少年,面对面近距离坐在方舟的一头一尾。方舟在冬风的浪里摇晃,两个人的世界里,呼吸和眼神藏不住少年人的心事。
他低下了头,用了两个字回答:“是的。”
没了。
盛安淡淡地笑了。
她说:“我连家里锅底灰都告诉你了,你就回我两个字?”
林生用最快时间收拾完自己的情绪,他以前遇到的质问比盛安的大得多,也狠的多。他说:“姐姐问我是不是的问题,所以我按照问题回答了。”
盛安还是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林生没有再躲闪目光。两个人都把对方看到心里去。
当盛安对一件事情格外专注认真的时候,她会像狼一样死死盯着对方,一眨不眨。这是她的习惯,从她还是幼儿的时候,无论撒谎还是说真话,她都这般。这不是一个好习惯,她也知道,容易得罪人,但是改不了。谢亚君曾被她的眼神激怒过一次,她说,你的眼睛是恶魔附身。
她极少流露过这种眼神。身边的人,除了最亲近的,没有人值得她在意。不熟的同学觉得她比较高傲,熟悉点的觉得她性格清冷中带点幽默。除了分数和自身整洁,她对很多事情无所谓,对很多玩笑也无所谓。但是盛望不是玩笑,父女二人世界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直觉地意识到,有些事情要改变了。
林生没有躲闪目光,他是另一只天生的狼兽幼崽,在桦城的严寒风雪中养成了掩藏自己和抓住机会的姿态。他真正的性格,要从隐蔽的山洞里,一点一点,走出来了。
他在盛望地方,清楚地意识到盛安的想法关系着四个人的命运。如果盛安极力反对,盛伯伯会动摇的。盛望动摇,她的母亲也不会继续坚持。毕竟,她有选择,虽不怎么样,但并不少。
可是林生没有什么选择,人生起初的命运都是被动。十四岁的少年已经懵懂地看见北国森林迷雾中泄露出的一道强光,人生命运的转折有时就在一刹那。
林生闷声开口:“姐姐,现在轮到我来问了。”
盛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好。”
少年用直觉理清情绪:“姐姐,你希望你爸爸幸福吗?”
盛安的脸上听不到呼吸,看不到笑容。她沾满纱布插着留置针的手背向床头移动。
她说:“当然,希望。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天南和地北,相隔二千七百多公里。林生知道,她不知道。她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知道的。
林生:“是我鼓励我妈妈去追求你爸爸的。她追了,追了很久,他同意了。”
盛安把床头上的梨核扫到了地上。白色的梨核瞬间粘上了地面上的淡淡灰尘和污垢。手上的刺痛让她的眼睛流出了一行泪。
她说:“我救你回家,你这样对我?你才几岁,就这么想要别人的爸爸?”
自从谢亚君走后,她的世界核心区只剩下盛望一个人。是习惯,是依赖,是隐藏不为人知的俄狄浦斯情节。
林生弯腰捡起了梨核,丢进一旁的垃圾箱。
盛安说过的,不撒谎,不隐藏,说真话。否则会变成被抓进火锅店吃掉的流浪狗。
他低下头,身体在抖。从盛安的方向,她看见了少年漆黑的睫毛和瞳孔在微微地颤动。
“因为在姐姐家里的那两天,太温暖了。因为姐姐的画,太温暖了。温暖到,好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说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干盛安的眼泪,然后攥在自己手心里。
盛安没有说话。
林生已经完全变完声,他的声音听过去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沉沉的,低低的,是北方的少年。
“我妈妈说,盛伯伯对你常感愧疚,他觉得没有给你完整的一个家庭。而且,他有时候,挺孤单,大人们,也会孤单的。”
盛安的眼神有些涣散,她看过去,有微微的茫然。
孤单吗?工作和孩子占据了生命这么多时间,也会孤单吗?
就像自己,学习和生活占据了全部的生命。会孤单吗?
会的。有些不能跟父亲说的话,有些不能跟同学们说的话,藏在心里的阴暗和咆哮,无人分享的时候,也会孤单的吧。
人生,总会孤单的吧。
她想起盛安的第一根白头发,想起他眼角无法抹平的皱纹,想起他有时在楼下抽烟的样子。想起她做作业时,他躺在偌大的床上,一个人睡着的样子。
等她上大学了,离开家了,他会很孤单的吧。
她听见林生的声音在遥远地带传来。
他说:“轮到我问了。”
他竟然还在游戏规则中。
盛安麻木地点了点头。
林生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姐姐,盛伯伯跟我说,他很希望这世上有多一个人可以照顾你、关心你、保护你。你愿意让他的心愿实现吗?”
盛安眼神终于聚焦了,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太厉害了,他比我厉害。虽然他伪装地一点都不厉害。以后这个人,要跟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有他的妈妈。她真的可以适应吗?
林生的声音听过去虚无缥缈:“盛伯伯告诉我,父亲和父亲之间是不一样的,母亲和母亲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所以结局也会是不一样的。”
“……”
太厉害了。盛安疲惫地闭上眼睛,才十四岁,真的太厉害了。
她把脸转到靠窗方向,长久的沉默,好像是睡着了。
林生没有再出声。他也躺回到折叠陪护床上,闭上眼睛,看过去也像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中间护士过来换了一次药。中午女护工回来,打了饭菜一起吃完,又陪盛安上了厕所。下午的时候,盛安突然说自己吃腻了白米饭,想吃点爽口的,叫护工去楼下帮自己买一碗皮带瘦肉粥和一杯果汁。等女护工出去的时候,盛安看向一旁的林生。
她像第一次认识他般盯着他看。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任凭她看。她的目光从少年的额头,转到鼻子,又转到身体,最后盯向他的手指。平躺的角度,少年的手指在她平行的方向。十指修长,指节清晰,右手虎口处有一块很仔细才能看到的微小伤疤。好漂亮的手,盛安想,像是弹钢琴的,也像一个杀手。
“林生。”盛安喊他,“你姥姥生前生什么病了。”
她又说,现在不是交换环节,你可以不回答。
林生回答地很快:“很多基础疾病,心脏不好,肾积水。”
盛安又说:“那你平常上学吃饭怎么办,是自己做或者外面买吗?”
林生回:“我学校寄宿,周末才回家。”
“初中寄宿?还是?”
“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寄宿了。”
“七岁?”
“差不多吧。”
盛安看着苍白的天花板,觉得面前是一片白雪皑皑的村庄。
“那你跟你妈妈,是以后生活在明城吗?她工作怎么办?你读书可以转过来吗?”
林生的声音有点低沉:“妈妈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就想办法调到这里。”
我们,包含了盛望吧。已经是我们了。
良久的沉默后,盛安睁开眼,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到一个那么远的陌生城市重新开始,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谢亚君曾让她跟她去美国,她当时有无限的恐惧,那么遥远,语言不通,没有盛望,一个朋友也没有。
他们比自己勇敢。
盛安又睡着了。
她从来没有睡这么长时间过。可能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她睡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带着空白的记忆。
待她醒来后,窗外已经全黑了。她看过去还未全醒,怔然地睁着眼睛,看见对面急诊楼的白色灯火通明。她突然在想,每天有好多人出生,好多人生病,有人没挺过来,就死了。
盛望也会老,也会死。她不能这么自私,让父亲在短暂的生命中品尝孤独的。
有人进了病房。红色灯火像春苗一样摇曳。
她转过头,看见林生站在墙角,盛望捧着一个圆圆的生日蛋糕,蛋糕上面插着一根红色十七的数字蜡烛。烛光的后面,有一个眉眼尽是风情的女人。她黑卷发,高挑身段,不年轻了,也不显老。她的眼睛盈盈荡着水,深深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