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云恒的神色,我反应过来,云恒说的是真的。
相处百年,她的倔强程度我是知晓的。
我道:“这是我的选择,你不必参与其中。”
云恒嘲弄道:“你的选择?”
“那我这般就不是我的选择了?”
我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如此。”
云恒道:“这不是你说得算的。”
我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发现我劝不动云恒,就像云恒劝不动我。
云恒又道:“我有一个方法可以保你不死。”
“我族有一秘术,可叫死去的人或仙魂魄复生。”
此法我曾经在传闻中听过,却不想当真存在。
我道:“我听闻,此法需食之骨血,伤及本身,对你有害。”
我一想到要我吃云恒的骨血,我便有些无法接受。
云恒摇头道:“我不会有事,你亦不会死,最多不过是剜骨血之时,有些疼,养几日便好了。”
“可……”
我心中还是有些犹豫,其一是觉得怪异,其二是我并无太多活着的想法。
云恒看出我犹豫,便道:“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拗不过她,加之她再三与我强调,并不会对她有害,我便答应下来了。
云恒走后,再回忆起而今的种种,我有些恍然大悟。
从前我想要活着,是觉得我身体中流淌着我爹我娘的血,我要代替他们活下去。
如今又是因为,云恒说若是我死了,她就不活了。
我常以为,我是个仙,因为我爹娘是仙,故而我才是仙。
旁人总会给我冠名于“已故战神之女”的头衔,以此对我表达怜惜,往碧水瑶台中送一些东西,而我是厌恶这样的。
现在我终于能够明白这样的厌恶是从何而来的。
我总是被别人冠名,总是会因他人之故存在,就连我自己亦会这般想,我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自己。
似乎我只是个附庸体,并非独立的个体。
旁人无数次想起我都是因为另一些人,而并非是单纯的想起我。
连我自己亦然。
我是已故战神之子,我是云恒的挚友,却唯独不是我自己。
我的修行在同辈之中了解,应该会受到些尊敬,可知晓这件事的仙却甚少。
因为他们在意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体中流淌的血,在意我究竟从何而来。
*
云恒与我约在三日之后,她备好血肉,我只需饮下,就算是段灼将我杀了,我仍然能够死而复生。
三日之后,云恒来了碧水瑶台,我看着她比往日苍白的唇色,心中难免担心,问及她的情况。
她道:“不碍事,恢复几日便会好。”
我将信将疑:“当真?”
云恒道:“我何时骗过你?”
我道:“若是你骗了我,自然不会被我晓得。”
我本是一句玩笑话,云恒却愣住了,随后又笑道:“嗯。”
碗中之物带着些腥味,我未曾敢细品便吞咽下去。
其实有关云恒一族,还有一个传说。
他们一族的血肉能够叫人长生不老,尚有滋补之效,而云恒族人甚少,因早年间相信凡人而被大肆捕杀过。
故而她所言的,我确实有几分相信。
*
夜里,我的身体便开始有了排斥反应,从腹部延伸出来的疼痛,叫我直冒眼泪,像是有一只手在我的腹中不停搅动。
这样的疼痛持续到夜半才终于有了缓和。
我睡了过去,或者说是暂时昏了过去。
晨间,我却如何都打不通云恒的通灵音。
云恒总是瞒着我,想来是剜骨血叫她不舒服,如此才无法通灵音。
那样钻心的疼痛只出现了一日后便再未出现过。
又过了几日,云恒好些,与我通灵之时气若游丝,我心中后悔当初答应了云恒所说的这个办法。
我与云恒道:“若是早知你会这般难受,我便不……”
云恒却打断我的话道:“你再说这样的话,我要恼了。”
我不吭声了。
云恒又笑着说:“小镜儿,你的身体里便流淌了我的血。”
她的声音本就听起来孱弱,细微,这副气若游丝之态加之这样诡异的话,叫我听出几分森然来。
我只是含糊了两声,假装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但她的话叫我心头笼上了些疑虑,我觉得云恒比往日里更古怪些。
而后的时间里,我与云恒便不常联络,我想着她在修养,便未曾再主动与她通灵。
*
段灼仍然没来找过我。
三界过着如镜花水月般的平静。
想来段灼若是这么有本事,那我走到哪里他都能够找到我,我心中挂念着谢竹瑛与小宝,左右在碧水瑶台也是无趣,我便打算下山去。
临行前,桃花精双眸泪汪汪的,又一次问我,何时回来。
我笑:“往后我下山之时可还多着,你总不能次次都问我罢?”
她对着手指,小声道:“我就是想女仙了嘛。”
与她道别后,我顺着蜿蜒的山路下山,想着云恒的话,她说我是喜欢段灼的。
可我一向觉得,若是喜欢,至少该是对那人好,满心满眼都是他,不准别人伤害他的,但是显然,我对段灼似乎并无这样的感情,别人如何对段灼,我都无所谓。
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些。
因为我走在这山路上,却不经意会想到段灼是否也独自一人走过这条路许多次了。
*
我在仙界呆了月余,人间亦过去了一年,我先去了从前居住的小院,我原以为会四处落灰,草木枯槁,谁知竟与我走之时一般干净整洁,花草葱郁。
然后我又去找了谢竹瑛。
如此只有可能是她做的。
我行至客栈门前,其中走出个眸子熠熠梳着牛角辫的小女娃。
我与她大眼瞪小眼。
骤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便朝我弯着眉毛笑道:“干妈!”
如此熟悉的称呼将我拉回了许久之前,我这才明白眼前这梳着辫子的小女娃是小宝。
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屋内,谢竹瑛见我,喜极而泣。
“我还以为之之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竹瑛拉着我左右细看,一边看一边说:“之之真是瘦了些,不过与从前一般好看。”
与我娘亲有得一拼。
我问道:“庭院可是瑛姐姐派人打扫的?”
她点头道:“我总想着有一日你会回来,便让人时时收拾着,如此,哪日你回来了,就好住下!”
我才知,原来他们一直都思念着我。
人间冬雪灼灼,正是新春,如此,谢竹瑛留我在客栈中过这冰雪消融的春日。
我再三推拒,谢竹瑛像是心领神会般,与我道:“我知晓之之不喜人多,我早已与夫家合离,如此只我与你还有小宝三人过年。”
我一直以来都不喜谢竹瑛的丈夫,此人蛮横无理,整日游手好闲,符合我对凡人的刻板印象。
我道:“那还真是喜事一件。”
谢竹瑛嗤笑道:“我知你厌恶他,竟不知你这般厌恶他!”
我道:“瑛姐姐既然将我当做妹妹,那我便是姐姐的‘娘家人’,他对你不好,我不该厌恶他?”
谢竹瑛闻言眉梢都带着喜色,道:“妹妹说得是。”
*
天气渐冷。
我牵着小宝的手去街上时,才觉处处张灯结彩,已有新年气息。
小孩拉着我的手一路走一路看,想吃糖葫芦,想吃凤梨酥,想吃糖人,只要是看见了的,她都想全部吃进肚子里。
我与她道:“若是吃太多,晚上吃不下饭你阿娘又该说你了。”
小丫头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红,像个福娃娃似的,瓷娃娃似的小脸红扑扑的,那双圆眼看着我直眨啊眨的,叫人看了很难不喜欢。
小宝抱着我的双膝,朝我撒娇道:“干妈会替我说话吗?”
*
夜里的年夜饭。
谢竹瑛温了些好酒,那酒醇香温热,入口回甘,叫我不禁想起,我年幼之时,我爹与我娘饮酒,我坐在我爹怀着,他们用筷子沾了些酒递入我唇中,那时候的酒也如这般温润回甘,叫我心中觉得暖滋滋的。
于是乎,我将这酒一杯又一杯往喉中灌着,我听见旁边的谢竹瑛劝我少喝些,这酒虽然喝着甘甜,可性子烈着。
这样的话我哪里听得进去,或者说哪里听得见。
我听见她叹气道:“罢了罢了。”
谢竹瑛一些将我当成自家妹妹,又觉得我年纪尚轻便死了夫君,故而对我更多些怜惜。
我喝得醉醺醺,身体轻飘飘,恍惚间感觉有人将我架起来,我听见谢竹瑛还在喃喃自语说我喝的还是太多了。
我心中想着,从前我与那些仙人对饮可从未喝醉过,如何三两杯酒下去,为何就醉了?
可我知道,我何止是喝了三两杯。
她让人将我送回了我的住处,还顺带帮我收拾了一通才离开。
不是谢竹瑛不留我住,是我醉后哭闹着一定要回自己家,她无奈才派人将我送回去。
*
我坐在床上,感觉房中站着一个人。
一身黑衣的少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周身缭绕着魔气。
段灼抬头露出一些笑,他与我说着:“新年安康,师尊。”
往后段灼又说了些话,可我听不清,只能看到有个人在我眼前晃,还在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吵死了。
我起身,用我的嘴堵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