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又瘦了这么多?”纵使对他再大的气和埋冤,也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尤其是得知他用了那么多钱是为了前途,邵远做不到毫无动容。
“三弟。”朱颜问他,“我听说奉学子来找过你,是不是你们闹矛盾了?”
“是。”邵堂苦笑一声,喃喃地说,“是我一念之差,我以为只要我代替他得了尹老先生的喜欢,我自信他看过我的文章,会看出我是个可造之材,给我一个机会。可我错了,我根本毫无机会,奉存新骂的对,我就是痴心妄想,我就是卑鄙小人。”
面对朱颜的眼神,他好像从来都觉得心虚,下意识不想说谎,好比此刻,他就坦然承认自己的卑鄙。
倒还算有种,承认了自己的无耻。
朱颜点点头,只要知耻,邵堂这个人底色还不算差到底。
朱颜了解了来龙去脉,却没说落井下石的话,而是反问:“县学你是没法再去读书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邵堂茫然弟看着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头灰尘乱舞,闷热难当,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热,只觉得浑身冰凉,犹如数九寒霜,眼神里更是毫无波澜和希望:“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完了,夏行宜那个狗杂种断了我全部的路,对他来说只是逗乐玩笑一场,可我的前途名声已经尽毁,我已经废了。”
“就算如此,夏衙内也不该这么欺负人,我们去告他!”邵远提议,“他爹不是知府吗?总该要顾忌一下吧?”
朱颜摇摇头,哪个时代都是官官相护,再说邵堂从始至终心甘情愿,没谁逼他。
邵堂木然道:“二哥,你别说了,都怪我自己没用,明知是危险的,还要为了一点点侥幸踏进去,以为我和旁人不一样……我不打算再和他较劲了,实在不行我不读了,我回村里办个私塾,我当个教书先生,我不信他还能怎么打压我。”
外头显然有人偷听,杨桂花喊起来:“我的儿啊,你当什么教书先生,你可是金凤凰,你不能回来——”
朱颜皱眉,开了门出去,抱胸看着扶门框出来哀嚎的杨桂花:“你不想你儿在屋里一辈子不出去,最好回去老老实实躺着。”
“你!”杨桂花气急败坏,可却拿她毫无办法,因为当下只有朱颜有法子劝邵堂。
邵父的怒吼从堂屋传来:“你还不给我回来!”
朱颜折返,看邵堂一副摆烂的样子,于是想了想,问他当初夏衙内是怎么找上他的,细节都要详细说。
邵远问:“问这些做什么?”
朱颜没理会他,看着邵堂,似乎等他回答。
邵堂也的确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于是一股脑地将当天的情形说了。
原来那日邵堂不是去青楼,而是去隔壁街的书局,但中途被安为谦等人当街为难。
好在之前读书的回心书院一位旧识同窗路过,替他解了围,又拉他去青楼吃酒,人家帮了忙,他不好推拒就去了。
中途出来如厕,再回去时就认不得路,侍酒的小厮认出他身上的青色学子服,将他阴差阳错带到了夏衙内的包间里,被人认出拉着强灌两盏酒后,夏衙内和他提出了这件事。
作为交换,他以后乡试由夏知府作保人,等作贡生上京时,允许他跟着夏家的船进汴京安置待考。
他也想过,或许是夏衙内酒后兴起作弄人,抑或他到时候不认账,再不然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最坏的也不过是自己在榜末,算不得前三甲。
即便如此,他依然心甘情愿同意了。
就算是只狗,也是夏家的狗。现在委曲求全,等以后他有了官身,他就再不用受制于人,摇尾乞怜,比起将来,现在这点委屈算什么。
夏衙内屡次戏耍他,他都忍辱负重,可最后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玩够了,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连尹家那头也没了希望……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愿赌服输,这是他赌输了的苦果,怨不得别人。
朱颜仔细想想,觉得这件事太过于巧合了,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夏衙内为什么旁人不找,偏偏找上你?”
“按夏衙内那个人的行事作风,只怕是随意找的,刚好三弟碰上了。”邵远猜测。
这个问题邵堂当然想过,他觉得因自己是当时县学唯一的平民学子,只要他抛出好处,自己当然就会上钩。
但朱颜不这么觉得,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抛出让邵堂振奋的话,“三弟,其实你还有路可以走,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听我的。”
邵堂来了精神,甚至主动喊了一声二嫂,“你说。”
“你之前不是说,尹老先生看中你的文章吗?说明你写的文章很合他的心意,他也说了会对你留心,这次说不定只是因为奉学子被骗,加之你没中举,所以对你冷遇。若你再找他的门路,想必夏衙内也不敢乱来。”
邵堂就失望地说:“可这么久以来,我从未听说他对我留心。”
“要是他对你无意,甚至厌恶你踩着奉学子上位的做法,只会让其子直接揭穿你,哪里会给你留余地,还给你送批改过的文章?”朱颜分析,“我和你二哥这次回来,正好打听到,十月初六云州有佛法大会,尹老先生却迟迟没有动身……要不你去一趟尹家碰碰运气?”
尹老先生是南州六省的名儒髦老,声望极高,有他保邵堂,即便夏知府再一手遮天也不能拿他如何。
邵堂现在已经怕了,怕被人笑话,更怕去了被人赶出来,“二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会去自取其辱。”
朱颜见他现在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顿时冷了心肺,嗤了一声,“我以为你雄心壮志有多厉害,当初对着夏衙内都能像狗似的贴上去,连赌上自己名声的事都愿意干,现在就是让你去尹家走一趟你都害怕。好,那就当我白费口舌好了。”
邵远看邵堂神色不对,赶紧劝:“颜娘,你别激他了。”
“我可没激他。”朱颜冷笑一声,借着邵远的话,继续加把火,“我说的是实话,不是想要榜上有名?还想做官?受一点挫折就放弃以后如何成事?朝堂官员半数士族出身,你如此萎靡不振,只怕以后旁人恫吓你两句就吓得半死,就是给你官做你也保不长久。不读了也好,你就在村里做个教书先生吧,省的以后丢人丢到汴京去。”
被她这一激,邵堂原本灰暗的脸上露出一丝动容,是啊,他现在已经是什么都没了,已经是最痛苦的时候了,连被夏行宜骂是条狗都能忍,若真能绝地挣扎出一条路来,这点委屈和指指点点他还有甚可怕的?
他当机立断,“我去,我这就去。”
朱颜赶紧让邵远拦住他,“你就这幅模样去,还不把老先生吓出个好歹来。先吃饭,等吃完了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也不急于一时,等后日一早咱们一道去州县里,我和你二哥陪你去。”
邵堂感动地泪都要下来了。
邵远问:“要不要多养两日,你瞧三弟这样式只怕太憔悴了。”
说憔悴都是客气了。
朱颜摇头:“不,就得这样。否则怎么表现三弟真心悔过?有时候口里说的不是真的,让尹老先生看到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这段时间受了多大的折磨,比说再多的悔恨更有用。”
当晚就出了西屋的门,要坐上桌子吃饭,邵父邵母都欢天喜地,赶紧让周四娘将炒好的鸡蛋和炖的鱼端上来给邵堂补一补。
夜里洗了澡,屋子里略扫置一番,才闭眼睡下。
吃晚饭的时候邵远就和其他人说了三人结伴去州县的事,除了邵近,都没反对。
邵近气急败坏,饭都没吃完就摔碗走人。
收拾了西次屋,朱颜洗漱过后就要上床睡觉,奔波一日她太累了,说什么都睁不开眼。
邵远泼了水后在她身边躺下,身上都是皂荚的味道。
一只手摸过来,朱颜拍了一巴掌:“别乱来。”
夜里她帮着洗了碗,还教莲花用邵堂写字的废纸折了个小花灯,上头画了三个小娃娃,憨态可掬,莲花喜欢极了。
朗哥看了也想要,但却扁着嘴很有骨气,愣是没凑上来也没说话讨要。
邵远问:“你月事好像走了吧?”
朱颜脸上一红,这个人怎么连她月事日子都记着,真不害臊。
背对着他闭上眼睛:“我困了,忙了一日,你不困呐?”
去檀州这么久,除了刚去几日,后头她就不同意了,不为别的,她目前还不想怀孕生孩子。
邵远乖顺地收回了手,说:“我不困。”还把朱颜拉了面朝他那边,没再乱动,“颜娘,你说尹老先生对三弟另眼相待是真的假的?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朱颜来了点精神,“很简单,别说代考,即便是夹带小抄、代笔,一旦揭发,这个学子便会名誉受损,遭人耻笑。尹老先生那样大的先生,知道邵堂帮奉学子代笔的事后,一没质问二无揭发,毫无动静,这不是另眼相待是什么?”
“奉学子不也没声张?”
“这不一样。”朱颜耐心解释,“这件事虽然邵堂有错,但奉学子也有错,因此他不想被人知道此事属常理。但尹家却一点风声没有,甚至在咱们去他家附近打听消息的时候,都没听到闲言碎语。”
一开始朱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邵堂会如此境况,不过从邵堂这个人开始想,她好像明白了一点点。
邵堂这人,优点是学问好,够聪明,胆子大的离谱。除此之外也能审时度势,左右逢源,知道什么能被自己加以利用,而且利用起来毫无愧疚感。
若他要讨好一个人,一定是能让对方感觉五脏六腑都舒坦。
但缺点也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