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晟死后,前世今生的襄城首次迎来如此大胜利。
城里城外热闹非凡,处处皆是奔走相告的大梁士兵们,喜不自禁地歌颂着来之不易的和平。
然而顺着人们的载歌载舞向前,就会发现,襄城军营的议事厅里,此时此刻正与众不同的安静着。
议事厅里坐了不少人,只是皆沉默,唯用眼神彼此默默交流着心思。
主座位置空闲,左手第一位是在刚刚结束的战役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岁筝,因为消耗过大,正虚弱地靠在祝衍身上,强撑着清醒。
她柔弱无骨的玉手牵在另一个人手里,前定王、如今的双生蹲在椅子旁,眼巴巴地望着她,脸上写满担忧。
这么多年的利用、囚禁下来,定王的心智已然无法恢复,一生都会停留在八岁稚童时期,倘若遇到坏人就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下场。
好在他即使理解不了父女、夺嫡,却天然亲近岁筝。眼看她如此羸弱,虽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也手舞足蹈地用动作表达起关心。
而在定王身后几步远的右侧,是另一伙本应势同水火的人。
右手位第一张椅子上,缠绵病榻多日、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崔太傅在孙子崔峻的轻声召唤下,勉力睁开双眼。
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又像是想在陷入彻底的混沌前,再次看一眼旧主。
十八年说长不长,只够一个孩子平安长大;十八年说短也不短,漫长到是一群老臣念念不忘的后半生。
名满天下的前太子早不复当年的风华绝代,同样韶华不再的定王旧部中间传出若有若无的哽咽声。
崔太傅努力瞪大浑浊的眼球,也不知是否还能看清。良久,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张合,在最后的弥留之际,自抖动的唇齿间,轻轻呢喃出一声“殿下”。
虽然他的殿下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一滴泪落下,滑过布满十八年沟壑的脸颊,“啪嗒”一声,掉落在下面用来支撑的手腕上。
搀扶着祖父的崔峻顿时宛如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然而崔太傅却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缓缓闭上眼。
门外,一队负责搬运战士尸体的士兵恰巧路过,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因此没人注意到,那布担架上躺着的,是隐姓埋名了十八年的严良。
这一日,他的剔骨杀猪刀杀穿岁月,堂堂正正地以一个大梁将军的身份,战死沙场,并且和着其他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一起,等待着荣归故里,落叶归根。
议事厅右边的房间里关着五花大绑的“泥鳅”,易舟守门,解语花姨娘负责偷听他的内心,一旦他有使用技能或逃跑的想法,就喊皇子暗卫进来胖揍一顿。
而左边的房间里,则关着“驭尸”。岁檀站在他面前,彼此交锋这么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新仇旧恨加起来,倒是有很多话可唠。
“快放了小爷!”驭尸梗着脖子叫嚣:“不然小爷我踏平襄城!”
“哦?”岁檀挑眉,“你想怎么踏平?”
驭尸冷哼一声,举起手,“小爷我只要手这么一捻,周围的尸体——”
他话还没说完,岁檀“啪”一声打了个响指,他手上原本窜出的小火苗便顷刻熄灭。
“你!”
驭尸瞪大眼睛,不信邪地再次想要驱动驭尸。然而他还是发作到一半,岁檀又是一个响指。
“啪”,归于平静。
一次是偶然,两次断不可能是意外了。驭尸满脸惊惧,震惊地望向岁檀,便见后者灿烂一笑,举起手,指尖金光闪过。
“初次见面,认识一下,我就是那个拥有无效技能的秦岁檀。”
岁檀哼着小曲从驭尸屋里出来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情报。沈凌云候在门口,越过她的肩膀向里望去,前一刻还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驭尸,此时此刻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被我无效破防了。”
岁檀捉过沈凌云的手,一边把自己的柔荑塞进他宽厚手掌中一边俏皮地眨着眼睛解释道:
“以及,我们怎么都遍寻不到的易容,不用再担心了。”
“他早就死了。”
沈凌云诧异:“死了?”
岁檀点头,听到驭尸如此说时,她也是又惊讶又觉得冥冥之中自有神律。
“那一日刘公公去刘府是易了容的,我便一直以为易容还潜伏在暗处,没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侧目,忍俊不禁:
“刘公公当时也带了易容技能者一起去赴宴。”
“所以,他们都死啦。”
这也便能解释了她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假可汗明明算得上消耗品,为什么要如此吃力不讨好地用“双生”来生产,明明有更方便快捷的易容。
谁曾想,这易容是方便快捷了,就连死亡速度都是如此出类拔萃。每每这时她都忍不住想感叹,朗朗乾坤,公理悠悠,这群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在将小人物视作蝼蚁的同时,就要有被蝼蚁报应在身上的觉悟。
“这样的话,”沈凌云还恍惚沉浸在此等惊天消息中,岁檀已经停下脚步,面向他,缓缓道出彼此心照不宣的另一句:
“没有后顾之忧了。你想做什么,便做吧,无论是何种结果,我都陪你。”
沈凌云心思被点破,一愣后禁不住内心激荡:“岁檀……”
岁檀弯弯眉眼:“纵粉身碎骨,也百折不挠,不是吗,我的天道大男主。”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议事厅门口。眼见他们过来,房间里的人全都停止动作,接二连三地望过来。所有人心里都在呼之欲出着一个结果,沈凌云目光慢慢扫过,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期待。
他轻轻闭了下眼,似终于下定决心,用力攥住岁檀的手,和她一起迈了进去。
“诸位,当今陛下德不配位,我准备起兵造反,推翻他的统治。”
原本沈凌云以为,他这个决定会遭到很多人反对。
然而无论所听之人是何种阵营的,意外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包括当他写信给远在上京的文官之首、现任保皇派太傅说明自己的想法时,都没听到一句反对。
太傅大人甚至还托人送来了好几篇檄文,声称均已准备妥当,就等着三殿下发兵南下,他好带领天下读书人为他摇旗呐喊。
对此改变沈凌云一头雾水,久居上京官场的祝大人摇着头表示,也就三殿下置身事外不明所以。
很久以前大梁官员们就受不了皇帝的昏庸、大殿下的残暴了,如若不是之前的沈凌云真的没有取得代之的想法,早十年他就已经被赶鸭子上架,就地称帝了。
事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辽族虽已陷入内乱中不足为惧,但始终是个祸患,为了避免腹背受敌,襄城的城防断不可松懈。岁檀和沈凌云找到赵平愿时,赵家最后的巾帼正一只手握着红缨枪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
地平线尽头,一轮红日缓缓落下,为无边寂寥披上暖黄色的细纱。
岁檀走过去,和她并肩一起看去。日落日日都有,却不是每一天都有观看的心情。赵平愿微微仰头,眯起眼,萧瑟晚风扑面而来,是一望无际的孤独,也是赵家几代人坚守的赤子之心。
“……给哥哥平反那天,可以也召我回京吗。”
她转过头,认真地望着岁檀。
那株在哥哥的细心呵护中发芽、在哥哥密友羽翼下长大的小树苗,终于茁壮成遮天蔽日的支柱。
用她的臂膀撑起襄城的天,弯起眉眼,这一刻,冉冉升起了未来三十年悍立襄城、以一己之力庇护了无数流离失所的大梁第一女将星。
“以堂堂正正赵氏女赵平愿的身份。”
岁檀莫名红了眼眶,重重点头。赵平愿灿然一笑,目光越过她,望向身后的沈凌云。
她举起赵家红缨枪,高声道:“殿下,襄城交给臣吧,臣定不辱命。”
十日后,大军休整完毕,赵平愿留守襄城,沈凌云率领士兵浩浩荡荡地向上京奔赴而去。
太傅说到做到,在他所率领的天下文人的造势下,三殿下的起兵属于顺应天意,乃众望所归,沿途城池皆放弃抵抗,百姓们更是夹道欢迎。
他们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抵抗,如履平地般,一路顺畅地进入到京畿地界。
先他们一步回京的祝大人已经以雷霆手段控制了京中局势,大军抵达时,京内戒严,城门大开,一个鹤发身影站在城下,身着几十年前的戎装,庄严肃穆。
沈凌云屈身下马:“姑奶奶……”
此人正是绥阳大长公主,她缓缓抬眸,沉着目光将眼前的兵马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一旁的岁檀身上。
她突然咧嘴:“孙媳妇,带回来了吗?”
岁檀眨眨眼睛,举起手,狡黠地展示起手腕来。
那上面是一个翠绿玉镯,来源沈凌云生母静妃娘娘,是传言中皇帝与静妃的定情之物。
见此,绥阳大长公主点点头,向旁侧开半步,微微躬下身。
她历经三代皇帝,英姿早已不复当年,但当她朗声恭迎时,城里城外依旧有无数人听到了她的声音:
“臣——恭迎新皇。”
沈氏皇权最坚定的巾帼选择了倒戈,在大长公主府私兵和禁卫军的共同努力下,没费吹灰之力,沈凌云便控制了紫禁城,得以进入到皇宫中。
绥阳把剑抵在皇后脖子上勒令她提前疏散了后宫,宫女太监被关押在偏殿,此时此刻雕龙画凤的乾清殿里就只剩下皇帝一个人。
没有襄城战场的血流成河,也避免了死伤无数的灾祸,本就苟延残喘的皇帝陛下看起来更老了。
他瘫坐在龙椅上,似乎是只靠最后一口气撑着,连沈凌云和岁檀走进来,都疲惫到抬不起眼皮。
但当他们一步步走近,就只有几步之遥时,还是有一波黑衣人冒出来,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殿下。”
领头的人微微躬身,“属下奉命保护陛下,恕属下再不能让您踏前一步。”
说着,手放在剑鞘上,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随他一起,摆出了随时准备剑出鞘的姿势。
主位上的皇帝陛下缓缓抬眼,即便天下人叛变,他也握有守护皇权的最后一道屏障——
大梁最赤胆忠心的暗卫营。
沈凌云被迫停下脚步。
王位上的九五之尊骤然发出一阵咳嗽,缓缓抬眼,出口的声音宛如钝锯拉木头般,嘶哑难听。
但这的的确确是他所能握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以至于勉力睁开的眼里写满了吹灯拔蜡前的极致疯狂。
“逆子,当初就应该将你和静妃一起溺弊。”
“……所以,母妃真的是你杀的。”
沈凌云面无表情地望过去,事到如今,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皇帝不屑地干笑两声。
“那是她活该,明知道朕娶她是为了她暗卫营之主的身份,直到死都不肯将权柄交出来!”
以身挡在他之前的暗卫们微微变色,但皇帝似乎已经陷入癫狂,颤抖着手指着大梁皇权最大的捍卫,用尽是嘲讽的语气视若无睹地讲述着一个横跨若干年的秘密:
“可不肯交出来又如何,她死了,暗卫营后继无主,即使暗卫们知道真相,也只能继续遵照她生前的命令护住朕,哪怕为此要对付的是你——她的儿子。”
满是皱纹的脸上倏然变得狰狞:“霜微,这就是你摆朕一道的代价!”
“谁说他们必须要护你了。”
窸窸窣窣的异动响起,恍然而至的结果带给现场不小的波动。岁檀一点点望过去,暗卫们拿剑的手依然很坚定,只是脸上的表情愈发晦涩难懂。
于是她轻笑,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大步迈了出来。
皇帝充满怒意的目光噼里啪啦砸下来,岁檀视若罔闻,胸有成竹地扬起手——莲藕般吹弹可破的手腕上赫然是一个翠绿玉镯。
“霜微大人蕙质兰心,察觉到你有通敌卖国的心思,怎么可能只摆你一道。”
言毕,她另一只手在玉镯上摸索了两下,就听“咔嚓”一声,镯面某处弹起,露出镶嵌在里面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玺。
——那枚苦苦寻觅不得的暗卫营信令,竟被她嵌在了她和薄情寡性的陛下当年的定情之物里。
多智近妖的暗卫营之主,在她死后十年,又算计了这个世界一次。
丢失许久的信物再现,暗卫们放下刀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纷纷跪地向新主表达忠诚,重新将孤立无援还给陛下。
此时此刻,大势明朗,皇帝坐在龙椅上,知晓自己已穷途末路。
他只是没想到的是,依靠“长生”续的命,到头来,依旧这么短,一口气没上来,大张着眼,竟是这么如此不甘地停止了呼吸。
最大的反派故去,遥远的护国寺响起一声悠长钟鸣,跨过千山万水、五岭逶迤,随风送进乾清殿,宛如天道的叹息。
岁檀和沈凌云似有所察,同时回头。
大开的殿门外,一道刺眼日光穿透层层乌云,驱散笼罩许久的阴霾,投向了饱受苦难的人间,原来是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