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杏前街最高大的建筑里,一个身着暗色锦袍的男子执起手边茶盏,微啜一口,淡然轻笑:“茶都凉了。”
“今日原是请皇兄品茗听曲,不想看了这样一场大戏。”
他摇摇手里的折扇,冲身边人说道。
他对坐的人,眉目清朗,风仪整秀,观之可亲,一身滚着金边的浅紫袍服衬得他仿若九秋之菊,孤标逸韵。
他姿态优雅地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微笑道:“冷茶也好,春日风燥,饮些冷茶,亦可清心。”
平郡王见他这般安闲姿态,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换了个话题:“右相,户部尚书,左都御史,如今愈发倨傲,竟纵得自家子弟如此狂悖,简直不像话!”
“以为得了从龙之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他方才提到的几家,分别是陈玉功的祖父,王枫的亲爹以及孔从容的后爹,左都御史无子,便过继了亲兄弟的儿子养在膝下。
至于白宪原来的世子爹,现在的忠顺伯兼太仆寺主簿,那算添头,做不得数。
原太子萧承乾,现在的安福亲王,见自家弟弟义愤填膺的恼怒之态 ,只浅淡一笑:“老二这皇帝当得不易,老六得父皇看重,又手握重兵,他如何不忌惮?不得已紧紧抓住手里的人,过于倚仗,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老六,”平郡王萧启煜难辨情绪地嗤一声,“也是个傻的,跟他媳妇倒也般配。”
安福王不禁笑出声:“你这话若被老六听到,他能气死,你没瞧方才他看江明月的神情,都快怄成苦瓜了。”
萧启煜不以为意:“事实而已,我又没说错,他连薛令仪被夺都能忍,如何忍不得我一句实话?”
萧承乾见他越发口无遮拦,便冷了神色,夺过弟弟手里的折扇,反敲他一下:“慎言,这话只许在我面前说,出了门,断不可再提,若传到皇帝耳中,吃不了兜着走。”
萧启煜被打也不生气,看向长兄的目光一片孺慕温软:“大哥教训的是,我只是一时不忿。”
说着又叹息:“今日得到江南水患之信,我心里难过,朝廷赈灾不力,百姓流离失所,而咱们这位皇帝却还忙着平衡势力,排除异己,对赈灾之事,只做寻常处置,竟连脑袋都不舍得砍几颗。”
“如此轻拿轻放,何以服众?自我大昭立国来,西楚复国之心不平,北狄虎视眈眈,连年战乱,民不聊生。”
“直到老六灭了西楚,又平北疆,百姓才得一息休整,如今又添水患……芸芸众生,如何经得起这一番又一番的折腾?”
他说得灰心,萧承乾却面色如常,哪怕听见百姓苦难,也仅仅语气略沉:“你我已尽人事,其他,只能听天命。”
“大哥!若是你……”萧启煜见他如此平静,激动地拍案而起,满脸“你给我支棱起来!”起来的恨铁不成钢。
萧承乾淡淡地看着激愤非常的弟弟,摇摇头:“八弟,莫在说什么如果,我如今是安福王,也只能是安福王。”
说完,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拿过桌边立着的檀木手杖,支撑着身体,慢慢走出门去。
萧启煜听着那手杖声笃笃远去,每一下都狠狠砸在他心上——
大哥,安福亲王,萧承乾,……太子殿下。
他磨磨牙,狠狠锤下桌面:“来人!”
……
回程的马车上,安宁争分夺秒地看她的大昭律令合集。
车内灯烛昏黄,光线很差,所以她不自觉离得近了些。
“小姐,回去看吧,仔细伤眼睛。”留朱罕见地直接上手,把安宁手中的书册合了起来。
安宁心思原也不在书上,便由着留朱替她把书收起来,叹息一声,托腮想起今日种种。
萧启明果然人品够硬,为虞听鹤出头后也包揽了售后事宜,现下去忙着帮那孩子转学去了。
有敬王出面,又有那几个小崽子的罪状在手,想来,虞听鹤之后的学习之路能顺遂许多。
安宁想的是那位白夫人。
方才,留朱已经给她科普过这位著名悍妇的种种出格行径,什么逼得婆婆下跪,什么打骂小姑子,甚至活活打死怀孕的通房,还偷偷抬出来扔到乱葬岗……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安宁听在耳中,却怎么都没办法将那些狠毒做派同那张憔悴的脸画上等号。
医生做久了,不说对人的判断能准似相面大师,但从简单的行为去推断基本品行还是八九不离十的。
人都说熊孩子背后必有熊家长,单看几个小畜生,尤其是陈玉功,被教成这个德行,就知其父母溺爱。
白夫人,却是唯一的另类。
虽然她教子的手段暴力粗疏,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
人皆道她一个商户女走了大运,可她今日病骨支离,刻板机械的模样让安宁无比心酸,这算哪门子大运?
当年那个从登州千里而来,远嫁京城的少女坐在花轿里时,怎么也不会料想,十几年后,自己会落得如此情状吧?
犹如孙大圣从虚空中落下了当头一棒,安宁陡然清醒,不得不去想那个自从穿来,她始终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
这里没有媒体,没有网络,没有妇联,没有警察,更没有工作单位。
她也没有母家,没有朋友,没有倚重信任的人。
一切都意味着,来日若有万一,她没有任何可以发声,可以讨公道的渠道。
往昔身份已成过眼云烟,如今,她只有一个身份——敬王妃。
她被绑到了萧启明这条船上,要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是船破了,沉了,撞冰山了,她都没法跳船逃生。
甚至船长萧启明黑化了,要把她扔海里,她连喊一嗓子求救的机会都无。
虽然目前看船长人品尚可,但安宁没有把命运赌在别人身上的习惯。
她从小县城拼命考出来,兢兢业业地研习医术,点灯熬油地写论文,为的就是把命运往手中握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哪怕如今身处书中世界,她也要为自己铺好前路,准备好退路,当命运的风雨袭来,她要有资本为自己撑起一把安身立命的伞。
回了府邸,简单用过晚饭,前院就来了一个小厮,道:“王爷请王妃书房叙话。”
安宁没好气儿地将刚拿起的笔撂在桌上——
烦死了!有事过来说啊!一个大老爷们走几步能累死怎么着?她走过去很浪费时间的好不好,她现在的时间真的比钱都贵!
萧启明为迎接安宁的到来,特地吩咐小厮备壶好茶,结果茶房的水还没烧热,他的客人就风风火火踏入院门——
“什么事?快点说!”
萧启明:“……”
前后院相隔足有一里之遥,她跑来的?
他不禁想起今日为了解围对江明月的示好——
她莫不是以为他想开了,真想同她做一对恩爱夫妻?所以才如此急切?不要啊,他完全是形势所迫……
“江,”萧启明心思百转,正打算稳住江明月,结果开口就被打断。
“等等,你这是……舆图?”
安宁进门就被书房正中的巨大画幅吸引——
那覆盖了大半面墙的浅褐色牛皮纸上,用墨线精准的标注着山川,河流,州府,城镇,海洋。
漫长的海岸线从北至南,勾画出一只雄鸡颈腹部的线条,在最顶上,海岸线似水滴般凹陷进去,形成一片内海。
这片内海再往上,只简单标注了几个小城镇和大片的森林。
对于大昭来说,那是苍蛮荒凉的北地,是几无人烟的边城,是苦寒无比的放逐之地,可安宁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上面。
因为那里是——
家乡
她日思夜想,魂萦梦绕的——
家乡。
它是被简称为“东北”的广袤黑土地,是遍植玉米水稻的松辽平原,是共和国的工业长子,是过了山海关就到的——
家乡。
不知不觉中,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似一片被风偶然卷起的蒲公英,稀里糊涂飘来这片不知存于哪里的时空,这里青天非天,黄土非土,就连日日升起的太阳都无法确定是不是她熟知的那颗恒星。
她常常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中,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逃离。
直到熟悉的海岸线再次落入她眼中。
尽管这个名叫大昭的疆域并不是记忆中熟悉的大公鸡形状,但她至少可以确定,她依旧踩在她生长生活了近三十年的中华大地上。
太好了,哪怕明日就死,她起码不算孤魂野鬼了。
萧启明被吓到了。
任谁眼睁睁看着一个欢蹦乱跳,中气十足的大活人刹那枯萎成一具行将碎裂的尸体都会大脑宕机,哪怕是见惯生杀的敬王爷。
此刻,江明月浑身侵染着深重的绝望,她眸中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连带他一并冲垮。
他怔愣地看着对着舆图时而狂笑时而痛哭的她,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江明月嘶哑的气声:“萧启明。”
“哎。”他连忙应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和怜惜。
“这幅舆图,能不能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