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区,国民卫队。
蒙德里安·威灵顿的办公室大门再次被敲响,他持烟的手指忍不住颤了颤,烟灰“啪嗒”一下掉落在梨木桌面上。
说实话,他现在总算明白,当时阿曼达·德·波尔递来的诡异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种混杂着不甘与怜悯的目光。
——现在,这个烂摊子要落在你手里了。
他把雪茄架在一边,又忍不住抿了口威士忌清清嗓子,这才说道:“进来吧。”
大门打开,审查官波顿的脑袋探了进来。
自从林恩·亨特变成通缉犯,身为威灵顿学徒的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晋升为独立审查官。
尽管工作仍旧头疼,但晋升的喜悦却还是让他春光满面。
“审查官,好消息!”波顿说,“抓到林恩·亨特了!”
这果真是好消息,让威灵顿体验到了久旱逢甘霖的快意。
他松了口气,又敲了敲桌子,“金蔷薇宫那边呢?”
“没有消息,被封锁得很紧。”
没有消息……
威灵顿咧嘴,抓起雪茄叼在嘴里,“没有消息才对!说不定哪天一起床,王国就易主了。”
在学徒面前,他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立场。
波顿知道自己非得支持理查德四世不可。
自从傍上威灵顿这棵大树,他就失去了对未来的一切选择权,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威灵顿他们成功。
“好了,不说这些。”
威灵顿站起身,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再次吐出一口灰蒙蒙的烟雾。
“亨特被抓到哪里了?我去看看。”
“在审讯室,但问不出什么。”
林恩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无论怎么使用酷刑,她也只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波顿对此也很为难。
他不想对前同事严刑拷打,但自己的工作又得完成——
为什么她不能认罪呢!
波顿烦躁不堪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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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恩打量着四周。
每间审讯室的结构都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墙角的巨型黄铜筒内充斥着洗脑药雾,已经在蒙德里安·威灵顿的授权之下使用,但没有对应的效果。
林恩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免疫,但这并不是坏事。
她打了个呵欠,看着威灵顿审查官、波顿和“谎言识别者”伍德鱼贯而入,忍不住挑起眉毛。
“先生们,我知道你们很想把罪责推在我身上,想要在理查德四世面前争功劳,但是我的确对一切一无所知。”
记录员迟疑了几秒,仍旧把林恩的话语全部记载下来。
被戳穿的威灵顿审查官揉了揉粗大的鼻子,直到把鼻子揉得通红才罢休。
“林恩·亨特,你知道你已经成为二级通缉犯的事情了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疑问句。
既然是疑问句,那么伍德就完全没有办法判断真伪了。
威灵顿没有意识到林恩的心眼。
他继续点燃一根香烟,居高临下地朝林恩的面孔吐出一口臭哄哄的烟气。
“我是看在,你我都曾经是审查官的份上,才苦口婆心地劝你主动自首的。要知道,你干的这一切都是王国重罪。”
他在厚厚一沓文件中抽出其中一张,细数林恩的罪责。范围之广,从“使用异种生物”到“刺杀王国审查官”,密密麻麻的文字变成细密的低语,让林恩忍不住扶额。
“别念了,我一个都不会承认的。”
威灵顿见林恩油盐不进,也没了兴致与耐心。他的眼皮松散地垂在眼珠上,冷冷威胁:
“那我会把你关押进夏农监狱。”
煎熬了这么久,终于听到“夏农监狱”的字眼,林恩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故意露出自满的笑脸,看向对面三人,使用激将法:
“你们不敢的。”
“那就让你看看,我敢不敢!”
威灵顿正愁无法在国民卫队服众,一听林恩桀骜不驯的发话,巴掌立即扇在林恩脸上。
她的左脸瞬间红肿,血丝顺着面颊的纹路缓缓渗透而下。
威灵顿大怒:“现在就叫车,我要亲自把她押送到威廉典狱长那里!”
在他的吩咐之下,几人先行离开,只剩下记录员和伍德二人收拾残局。
伍德扫了眼无意窥探、迅速离开的记录员,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眸低垂。
“审查官,你这又是何必。”
这位上一任龙骸郡治安官,已经一跃成为威灵顿审查官面前的大红人,整个人的气质也与过去截然不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碎金城的市侩。
因为脚上已经带上镣铐,林恩完全被锁在黄铜审讯椅上,不得不仰起头,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嘲讽。
“您是出自何种目的问我这些的呢?”
“出于对旧识的惋惜。”
林恩并没有否认他的惋惜。
她扫了眼伍德手里攥着的崭新手杖,微微扬起下巴,抛来一个“果真如此”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自己而惋惜。”
她炸毁了人造神殿,伍德的晋升之路,也就必然会遇到坎坷。
这是最直接的弊端。
门外丢进一串钥匙,随之而来的是一长串吩咐。
伍德从地上捡拾起钥匙,在林恩面前蹲下身,帮她解开脚镣。
话题还在继续:
“我为什么会为自己惋惜?”
“因为你进入神学院,你想成为高等级信徒,而不单纯是莱亚·古德温上校的替代品。”
林恩垂眸,盯着正在专注开锁的伍德,言语如利刃一般扎进他的心脏。
伍德苦笑,“就连你也这么认为吗?”
右脚忽然一松,紧紧束缚林恩的金属锁被伍德拆下,放在一边。
他还在继续。
“我并不想成为谁的替代,审查官。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是信徒。”
第二个枷锁也被拆落。
林恩因此能重新站起身,跟在伍德身后走出审讯室。
“相信我,伍德,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命运无法听命于我。”
她低声说道。
国民卫队高塔外,关押林恩的马车已经停稳。
夕阳西下,太阳逐渐变成赤红色,光晕覆盖漫天。
林恩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忽然回过头看向伍德。
她张了张嘴,但伍德却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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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城南部,夏农监狱。
国民卫队的马车停在监狱沼泽之外,几人一齐下车,站在河岸的瞭望塔边等待。
没过几分钟,对岸的卫兵转动旋钮,两岸的黄铜齿轮同时转动,庞大沉重的铸铁桥面随之旋转,缓缓向下倾斜。铰链在晃动中逐渐绷紧,两岸的桥梁最终拼接完成。
林恩扫了眼吊桥,对突破这道关卡不抱有信心。
她垂头看向桥下的污浊沼泽,水面晃动着深红色的夕阳光斑,如同破碎的火焰。
“你想跳下去?”威灵顿审查官注意到林恩的视线,冷哼一声,语气讥讽道:
“这是出名的囫囵沼泽,跳进去是不可能活命的。”
“我不会跳下去的。”
林恩淡淡收回视线,“我还等着谁帮我洗清冤屈呢,审查官。”
威灵顿发出一声嗤笑,只觉得她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实在可笑。
他不再搭理林恩,反倒朝着迎面走来的典狱长威廉挥了挥手。
“这是新带来的罪犯,就关押在南塔吧。”
典狱长皱眉,“南塔?她犯了什么大错吗?”
他看着林恩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目光又转向愤懑不平的威灵顿,似乎明白了二人之间的龃龉。
“好吧,我会特意关照她的。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威灵顿,你应该明白的。”
威廉典狱长还是和以前一样死板。
蒙德里安·威灵顿悄悄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面孔仍旧堆叠着笑意。
“啊呀,还不是因为她卷入了布德林车站的事故——不过,既然您说她不需要进南塔,那就听您的。”
典狱长又问:“打算关多久?”
“先关上三个月,等待之后的审判。”威灵顿说。
实际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审判”,林恩会和神枪手埃略卡一样,在这里关押一辈子。
“好吧。”
典狱长的眼珠无意识地瞥向瞭望塔上的巨型表盘。
时间已超过六点,他本该坐上返回中央大区的马车,而不是在这里和威灵顿攀谈。
为了立马应付掉蒙德里安·威灵顿,他唤来看守长,并把林恩交给他。
没有多余的叮嘱,甚至没再看林恩一眼,典狱长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直奔他的马车而去。
被点名的看守长上前。
他左胸别着的黄铜名牌刻有“卡塔”的字样,刻痕里积着黑灰。
林恩看着他古板阴鸷的面孔,又扫过他双手的伤疤,暗自笃定:他绝对以折磨囚犯为乐。
卡塔的注意力并未留给林恩。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监狱的环形建筑之内,看守长赫然意识到这会儿是北塔的埃略卡的放风时间。
“今天时间有点迟了。”他暗自嘟囔着,又沉声吩咐狱卒喊来女狱的看守员莎朗,脚步在监狱的中央庭院边停下。
林恩总算是见到了传闻中的埃略卡。
实际上,他的样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并不苦大仇深,也不凶神恶煞,看上去着实有些平常。
不过据说,正是因为他太平凡了,国民卫队花了两年多才抓住他。
等待的工夫,莎朗出现。
她对眼前这个缺了一条胳膊的囚犯提不起什么提防之心:根据她的火眼金睛和连年的经验,莎朗清楚林恩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也就必然不会有出格的行为。
和看守长卡特简短交接几句后,莎朗就领着林恩前往主塔女狱。
两人快步路过中央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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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廊之外,囚犯埃略卡正拿浑浊的眼珠盯着林恩。
很快,他收回视线,无缘无故地与看守长再次确认今天的日期。
没错了。
这就是“巴塔神婆”占卜里的那个女人!
在埃略卡三十岁、最是风光的时候,他偶然在棘齿王国碰到这位活了二百余岁的信徒神婆。
她一眼就看穿了埃略卡未来的灾祸,并苦口婆心劝说他不要过分嚣张。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神婆巴塔看在万贯金钱的份上,只给出一句忠告:
“动荡之日,黄昏之时,得一断臂之女,方脱离苦海。”
埃略卡占卜过后,就立即把这段记忆抛在脑后。
然而,直到他锒铛入狱、浑浑噩噩数年,正当他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占卜中的女人却神奇地出现了。
甚至,奇迹般地唤回了埃略卡尘封多年的回忆。
——他必须要想办法联系到这位女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