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仲回风的药?”仲子瑜的目光落在空了的药碗上,碗底还残留着些许深褐色的药渍。这是他按照昨日拿回来的药渣重新捡的。
单雨喂药的手顿了一下“你知道了。”
“你觉得我找不出来解药,对吧。”仲子瑜语气依旧平淡。他腿上气力未复,只能将手掌覆在膝头,缓慢而用力地揉按着,试图化开那份沉滞。
单雨放下药碗,转过身正色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反倒你不觉得这事奇怪吗?”
仲子瑜抬起眼,“他早已料定我们会需要这‘无骨’的解药,甚至算准了时间,提前备好,只待我们去找他。”
屋内为了给穆和保暖,添了两个炭盆,暖意渐浓。唯有离床最远的那扇窗敞开着,维持着空气流通。跳跃的炭火将温度缓缓推高,一丝灼热的气息甚至燎到了仲子瑜腿上盖毯垂落的一角,布料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单雨眼疾手快挑起那一角,将炭盆移远。
“他留下的那个小侍,我已带回,就安置在偏厢。”单雨看向他,“你要去看看吗?”
“去。”
床上的穆和呼吸平稳悠长,面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自服下那碗药后,状况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连后颈那处被剜出“无骨”后留下的乌黑印记也已淡去无踪。因怕玉万珰的母亲忧心过甚,穆和一直安置在衙门内院调养,如今情况大好,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巨石总算移开。
衙门后院
万盼夏坐在石桌旁望着围墙上酣睡的猫儿,她已经将发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现在只剩下找到那些人,这个案子应该就能告一段落。
“人找到了,你不开心?”顾雎还没回去,站定在万盼夏旁边。声音温和。
万盼夏今日描了一条淡淡的粉影于眼上,从下向上看去时,眼波流转间总似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她抬眼望他:“你总是这般问我。我开不开心,于你而言,很重要么?”
两人目光静静交缠片刻,顾雎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语气平静又认真:“是,很重要。”
“为何重要?”她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秋风掠过,几片半黄半青的树叶打着旋儿不甘地落下,在两人周围铺起薄薄一层,仿佛连它们自己也觉得寿数未尽,不该在此刻凋零。
顾雎沉默了许久,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那澄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的身影。
万盼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率先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脸上绽开一个惯常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容:“好啦,我同你说笑呢!你不是还要去探望聂公子?快些去吧,我也得去仵作房瞧瞧,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她说着便站起身,朝他挥挥手,“走啦!”
顾雎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垂下头,任由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就这么让她走了?!”身上还裹着层层布条的聂兴言,声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让顾雎的头垂得更低了。
顾雎闷闷出声,声音几乎含在胸腔里:“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我……可那眼中的我,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他抬起头,望向缠得如同粽子般的挚友,神情颓然,“从前,我只觉一人吃饱、读书明理便是好的,并无多少进取之心。蹉跎至今,功名未立,事业未成,依旧是白衣之身。”
聂兴言看着眼前这位辉海书院年年岁考独占鳌头、却自称“并无进取之心”的挚友,一时无语,心中疯狂腹诽:【是了是了,您这书院魁首说什么都对,是我等俗人不懂您淡泊明志!】他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开口道: “我的顾大才子,你既知自身如此,当初就不该对人家万姑娘起心动念。如今倒好,你这边自顾自的自惭形秽,怕是又伤了人家的心而不自知。”
“我知道这样不对。”顾雎想起万盼夏离去时失落的神情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我……我得去向她道歉。”他说着便站起身。
“然后呢?”躺在榻上的聂兴言费力地想抬手揉揉发胀的眉心,奈何手臂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只得悻悻作罢。
顾雎面上隐隐发白“我不知道。”
聂兴言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重重叹了口,开始怀疑当时那个见他动刀都面不改色的顾雎是假的了。“你好生想清楚吧,”他语重心长,“无论你是想与她携手同行,还是就此止步,总该将心意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莫要这般不清不楚地耗着,平白惹人伤心。”
“嗯。”顾雎低低应了一声,心乱如麻。
“你笑什么!”小赵海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床畔的娄征。
娄征收敛了唇边若有若无的弧度,目光沉静地看向他:“是谁将你送到那墓地的?绿腰?还是……”他最后吐出的两个字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连一旁的常初柔都没听清。
“你们,你们是故意的!?”小赵海辨认出了那个口型,霎时间肝胆俱裂,他猛地想跳下床,动作却又硬生生顿住,“你骗我!”
“这次,倒真是凑巧。”娄征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姿态从容,“是你们自己,偏偏要撞上门来。”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忍不住又极轻地笑了一下,“就这么急不可耐?”
“你知道什么!!”小赵海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与绝望,嘶声喊道,“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就这一次!若不是你们横加阻拦,我弟弟……我弟弟早就回来了!”话一出口,他猛然意识到失言,立刻死死咬住嘴唇,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完了】
“去禀告方大人,可以抓人了。”娄征挥手示意常初柔离开。
常初柔面上神色复杂,目光在小赵海惨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深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我信你当真名叫赵海,”娄征转回身,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可为何,你们偏偏要顶替仇人的名姓?”床上的孩子面如死灰,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生机。娄征步步紧逼:“穆和之妻,自两年前亡故后,灵柩并未在常州停留,于死后第三日便匆匆运返故里。她,是你的姐姐,对吗?”
小赵海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无妨,”娄征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我总会知道的。”他踏出房门,对左右守卫沉声吩咐,“守好里面的人。”
“是!”“是!”
月下
马车车轮在布满碎石的坡道上艰难滚动,颠簸不止。 “就停在这里吧,前面车上不去了。”邵冬生率先跳下马车,将马匹熟练地拴在道旁一棵老树的树干上。
“看着倒也不远了。”玉万珰将怀里的猫揣得更紧些,抬头望向山林深处若隐若现的寺庙飞檐。长长的石阶一层叠着一层,蜿蜒向上,没入葱郁林木之中,“听闻诚心祈求之人,需三叩九拜,一步步跪行至寺门,则所求之事,皆能如愿。”他见邵冬生正从车上拿下行李,随口问道:“你信么?”
“人在陷入无解困境中,信神信佛都是慰藉。”邵冬生语气平静,随手将一个包袱背在自己肩上,又将另一个轻些的搭在玉万珰肩头。
“看样子你是不信了。”
邵冬生叹口气,对他忽然转变的情绪有些无奈“我所经历之事,皆是凭自身与他人相助,并无神佛显灵。”
“对不住。”玉万珰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深深陷入猫儿柔软的绒毛中,像是在汲取一丝安定。
邵冬生微微摇头:“没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自踏入月下地界陷入的焦躁,【看来,今晚需得寻个机会与他好好谈谈。】她按下心绪,抬眸望向山林间渐渐显露全貌的古刹。
寺庙静卧于苍翠之中,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祥和。朱红大门前,两名小沙弥正执帚清扫落叶,见二人驻足,便停下动作,双手合十施礼。年长些的沙弥开口道:“二位施主,今日礼佛的时辰已过,还请明日再来。”话音未落,旁边年纪更小的沙弥悄悄扯了扯他的僧袖,眼神示意着来客身上显眼的行囊。
邵冬生立刻还礼,放缓语速,言辞恳切:“小师傅有礼。我二人乃是远道而来的旅人,欲在宝刹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这……”年长沙弥面露难色,刚欲婉拒,衣袖又被小师弟拽了一下。他顿了顿,改口道:“请二位稍候,容小僧去请示师父。”
“有劳小师傅。”
邵冬生转而想与留下的小沙弥攀谈几句,那小沙弥却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抢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轻轻摇头,随即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挥动扫帚,将落叶归拢成堆。邵冬生见状,便也歇了心思,静立等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年长的沙弥快步返回,气息稍平便道:“施主,师父应允了。只是近来寺中挂单的香客众多,如今只剩后山还有一间空置的院落,虽稍偏远,但也清净,不知二位可愿将就?”
邵冬生立刻应道:“自然愿意,多谢小师傅通融。”她说着便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两枚用油纸包好的糖块,递了过去,“麻烦两位小师傅奔走,一点心意,还请……”
她话未说完,那年长沙弥已板起面孔,正色道:“师父教诲,分内之事,不可收取客人物品。施主的好意心领了,还请收回。”旁边的小沙弥也连连摆手。
邵冬生从善如流地收回糖块,歉然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唐突了。”
就在这时,玉万珰怀中一直安分的黑猫不知被何物惊扰,猛地一挣,竟从他臂弯里窜出,落地后化作一道黑影,迅疾无比地溜进了寺门!
“什么东西!”
四人均是一惊,反应过来后立刻追了进去。几人绕着前院寻了一小圈,却见那惹祸的黑猫此刻正安然蜷在一个蒲团上,眯着眼,任由一只布满岁月痕迹、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
“方丈。”两名小沙弥连忙停下脚步,合掌躬身。随后跟来的邵冬生与玉万珰也停下脚步,微微喘息。
那抚猫之人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澄澈平和,他轻诵一声佛号,站起身面向四人:“这便是今日前来投宿的施主?”
“正是,”年长沙弥忙道,眼神瞟向那在方丈手下显得格外温顺的猫儿,“是这位施主带来的猫,方才跑了,我们正在寻找。”
“原是如此。”方丈微微俯身,轻柔地将猫儿抱起,递还给玉万珰,对两位小沙弥温言道,“静心、净空,遇事更需沉心静气,不可慌乱。”
“弟子知道了。”
方丈这才转向气息渐平的邵冬生与玉万珰:“二位施主无恙否?”
邵冬生微笑回礼:“有劳方丈挂心,我们无碍,给您添麻烦了。”
“谈不上麻烦。”方丈目光掠过他们,似想起什么,问道,“为二位安排的住处是在?”
“师父安排在后山的独院,寺中其他厢房都已住满了。”
方丈手中缓缓捻动着念珠,沉吟片刻:“今夜恐有山雨,那后山院落……近来可曾修缮妥当?”
这次是那不会说话的净空小沙弥,他利落地比划了几个手势,静心在一旁代为解释:“方丈放心,那院子前些时日刚修缮过,也一直有人定期打扫,很是洁净。”
方丈闻言颔首,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那便好。净空,带两位施主前去安顿吧。”他复又对邵冬生二人合十道:“老衲还有一轮经文未诵,便不远送了。”
“多谢方丈。”
所谓后山,实则离大殿并不算远,仅隔着一方清幽的池塘与一片随风轻响的竹林。不会说话的净空小沙弥在前引路,步履轻快而稳健,一路沉默地将二人引至一座小巧整洁的院落前,双手合十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