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社稷

    姚婴沉默。

    李希所言不假,在那个故事中她隐去了许多,并非为隐瞒,只是有些事不大适合让年纪尚幼的纪由听。

    而她也的确有她的执着。

    康平四年,太后姚婴正在谋求称帝。

    那年冬日,她的男儿成帝病情转重。从此前康健时,隔三差五全凭心情参与一回政务,到当时病至在前朝彻底失去存在感。

    姚婴不愿再等了,她开始连番与各世族会面。

    只是不曾料想,除却牢牢握在尹宛手中的尹家,竟没有一家肯支持她。包括她的父族姚氏。

    “为何会如此?”余诃子不甚其解。

    “世族千百年门楣,相互纠缠平衡,各领风-骚。那时的朝中,寒门不过初露头角,远不足以与世族分庭抗礼,朝局争斗便仅仅集中在各世族之间的此消彼长。”李希解释道。

    “所以世族的不情愿是因为不愿见本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姚氏更进一步,由门阀进为宗亲?”

    “那只是其中之一,”姚婴补道,“更要紧的是,我之所以能以皇后、太后之名高居尊位,掌控朝局,其根本是仰赖世族支撑,这才能与你祖父、父亲的所谓皇权正统抗衡。但倘若我得以称帝,便自为正统,又何须再如往日一般仰仗他们?”

    余诃子悟了,但李希仍有不解。

    “孙女不明白的是,为何姚氏也不愿?”

    姚婴听得此问却是一声冷笑。

    “恰恰是因为他们太过聪明……”她道,“带头阻止此事的正是我亲父兄,因为他们甚至比那时的我更为了解我的性子。

    “我这人,气盛之时便是亲子也难容,又岂会容忍父族权势更进?他们认为倘若我一登基,头一桩事便会是削宗亲特权,甚至于给他们各自封爵后,驱逐出京留驻封地,自此远离大魏中心。

    “我后来想想,他们想得一点不错。若我成功,那确然会是头一道圣旨。”她轻笑出声。

    而值此时节,车骑将军王充却回京了。他作为王氏士族的宗主,是唯一一个对姚婴表示支持之人。

    “他虽身为士族,可他的荣光却并不依靠士族身份,而是依靠手中军权。他既不在意我登临后是否会彻底挣脱士族摆布,也不在意我这唯我独尊的性子会拿谁开刀。只要他兵权在握,跟随我争得这一把从龙之功,他王氏便可以一跃于所有门阀之上,成为大魏唯一的万人之上的军阀世家。”

    那时的姚婴面临极为艰难的选择。若是选择王充,她足以借他军权扫清朝堂障碍,光明正大的坐上那个位置。

    但她也将面临大魏被军阀拖垮的危险。

    若是选择放弃,在当时她已挑明过心思的情形下,面对未来满朝防备,她怕是毕生都再难等到下一个时机。

    她选择了后者。因为个人的野望,何足以与天下安危相抗衡?

    她以计相诱,令王充毫无防备的走入圈套,因为王充绝不会怀疑一个距离至尊之位只差他一人支持的政客,会在这时反而对他拔刀相向。

    可姚婴就是这样做了,她甚至在当日不曾露面。因为她任何的露面,都可能被他理解为希望,理解为她只是借此讨价还价,又或是有口难言被世家所迫,反给他留出挣-扎的希望。

    她不出现,并将舞台全然交由世家众人,才是最为坚定的表态。

    王充会意了,所以知他当日除了退让已无生路。她没有给他留出任何谈判的机会。

    便是这样,王充就此退出了大魏的政治舞台。各世家也得以继续屹立于天下顶端,直至姚婴纵容温无恪借已故席年的威望,收拢寒族自成一派。

    但自此以后,稳坐世家头一把交椅的姚婴,却已不再是高祖时期一心为豫州门阀安危计较的姚婴了。她变得既不愿世家毁灭,又不愿其兴盛,置身其中,左右为难。

    “我时常会想,倘若‘那东西’知道我不惜同他你死我活才保下的宗族,后来是那般待我,不知要如何笑我。”

    李希仿似没听到亲祖母对亲祖父的鄙薄称呼,反而还道:

    “输家再如何笑话赢家,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祖母又何须在意。”

    姚婴闻言仰头大笑:

    “此话甚是!”那人输了,屹立不倒的是她姚婴。

    殿门口,纪由探出个脑袋。姚婴瞥见便招招手:

    “阿由怎么了?”

    纪由面上有一分忐忑,闻言犹犹豫豫地走出来,这才叫里头的人瞧见,她后头还牵着一个。

    正是多日不见的李零。

    姚婴一见,花了会儿功夫才认出这是她的另一个孙女。

    “这不是三娘嘛?你母亲呢?”

    一听‘母亲’二字,李零乖顺的面上就露出一丝不自然。

    纪由拽着她上前。

    “陛下,姨祖母,”她对着姚婴和李希两个陛下分别致礼一回,“我想让三娘同我一起上课,可不可以?”

    李希同姚婴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俱看到一丝怔愣。

    “……你母亲同意吗?”李希柔着声问李零。

    不料李零不曾张口,纪由已经抢道:

    “三娘是三娘,太后是太后,三娘有自己的主意!”

    李希却看了纪由一眼,温声道:

    “阿由,三娘有自己的主意便应当自己说话,而不是你替她说,是不是?”

    纪由一滞,只好转过头去摇摇李零的手。

    李零不曾经历过这等场面,一时满面无措。但李希却仿似并未瞧见,甚至催促道:

    “三娘,阿由说想同你一起上课,你怎么看?你也想吗?”

    李零垂眸躲避她的目光,双手在身侧紧揪着衣角,似是在艰难地酝酿着什么。一旁纪由急的跺脚。

    忽的,她猛然抬头,目光明亮如初生的雌狮:

    “……如果一起上课,我可以不回去吗?”

    这下轮到李希一滞。

    “可以。”身后姚婴突道,“三娘若想,便可以。这是你祖母的地方,你想呆多久便多久。”

    李希暗自松了口气。

    “余侍中,去将三娘的随侍叫来。”她朝余诃子使了使眼色。

    凭陶太后平日里对女儿看管之严,李零如今既能独自出现在这里,必是两个小姑娘使了什么法子将随侍甩开了。

    余诃子会意。一盏茶的功夫将那满头大汗的侍人带了来。一入内那侍人便当即跪伏连连叩首。

    姚婴摆了摆手。

    “行了,叫你来不是问罪的。”

    侍人一怔,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朕见三娘亲切,要留她在长乐宫住一段时日,你去回了她母亲。”

    那侍人闻言顿时越发面如死灰,却并不敢开口相求,只能讷讷应了边怯怯问道:

    “不知,到何时……”

    李希闻言竟轻笑了声,吓得那侍人一震,就听她幽幽开口,答非所问:

    “你可去回了太后,就说朕的生母寿辰在即,朕欲追封尊号,届时将设宫宴,请她赴会。”这短短一句不可谓不歹蠹。

    语毕,满殿的成年人都愣愣盯着她,她却神在在抿了口茶。

    那侍人摸不清李希言下之意是不是非要陶太后去赴宴才肯将李零送回,只知以陶太后的性子,自己这传话人怕是更无活路了,便听李希又道:

    “你是三娘用惯的人,待回过话便来长乐宫继续照料,就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对她这狐假虎威之举,姚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

    侍人登时喜极而泣,重重叩首告退。

    见侍人离开,李零这才哀哀垂着头道:

    “阿姊,宫宴过后我便要回去了吗?”

    李希揣着手含笑着俯身看她:

    “阿姊可没这么说过。”

    李零一愣,抬头望见李希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

    另一头,那侍人刚回禀过陶太后,就被姚婴派去同行的宦者拉了出去。徒留陶太后在寝殿里发疯。

    不过此时她也并非孤单一人。今日陶佩与晋阳长公主李琼一同来拜见。

    陶太后猛地将茶案一扫,茶具顿时落得四分五裂。周遭侍奉的宫人噤若寒蝉,竟都不敢上前收敛残局。

    此时下座的陶佩也吓得面色苍白,唯有李琼见怪不怪的放下杯盏。

    “母亲,那李希向来是个讨人厌的性子,母亲也不是不知。而今又受祖母宠爱,这世上哪还有她放在眼中的人。如此,倒也不叫人意外。”

    李琼今年廿三的年岁,与姚婴年少时有几分相似,生的艳丽而雍容,看人时眼皮向下耷拉着,似是看在眼中,又似是没看。唯有面对陶太后时才露出一丝柔顺的孺慕。

    她年幼时失去母亲,唯有陶太后三不五时给予她爱护。李希称陶太后为“母亲”时是不情不愿虚情假意,但李琼确实真心实意把她当成亲母,或许比她那早已从记忆中消失的亲母更亲。

    也是因此,陶太后厌恶的人她便也厌恶,比如李希。

    但眼下她这话显然并不如陶太后的意。

    “意外?!”陶太后怒道,面容竟生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扭曲,“自然不意外!她分明便是故意!”

    见状,李琼微愣。数十的年的相处中,她熟悉陶太后发怒的模样,但失态至此却不多见。她只以为陶太后是气李希另封太后,而不知其中更深。

    可陶佩是清楚的。她不受控制地思绪飘忽起来,竟忆起当日李希在她府中的话。

    以及“背叛”了陶太后的徐美人的下场。

    “太后,毕竟是已故之人,还是官家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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