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很是愉快。
可饭后四目相对,两人无所适从,忽而又生出些许尴尬来。
安寝的时间还早。
燕昭棠借口饭后消食,借了陈嬷嬷带她往后院的园子里去了,妙思和微月也跟着一起。
那园子被打理得极好,苔藓青幽,有活水潺潺,青石小径穿梭在树旁,正适合一年四季的观景。正值夏日,各色花开茂盛,枝繁叶茂,看得她目不暇接。除了蚊虫多些,倒真适合饭后走动休憩。
走上一会儿,她就寻了六角亭坐下,今日出门折腾这许久,也着实是有些累了。
“妙思,我的笔墨呢?”
妙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匣在桌面打开,再掏出一块砚台,这才将笔递给王妃开始研墨,手里虽有活儿嘴上也没闲着,玩笑道:
“前些日子写的书信只怕是还没到南云呢,王妃这一封接一封,只怕到时老王爷和老王妃都要看不过来了!”
燕昭棠把着笔在指尖转动,下巴一抬,略得意道:“谁说我是给爹娘写信了。”
一旁的微月和妙思都来了兴趣。
微月最先开口,笑着:“王妃不过出门一日,便瞒着我和妙思有了秘密?”
陈嬷嬷候在亭外,虽未开口,却也瞧着三人的动静,主仆间氛围轻松和谐,正如头顶自然流动的星河。
可微月这般问,只惹得王妃更加骄矜地摇头,言笑狡黠:“你们猜猜?”
两个丫头不由面露困惑。
她们是自幼与王妃一同长起来的,对她身边的人和事称得上绝无遗漏,眼下不过进京数日,王妃身上便有了连她们也不知晓的事情,难免有些犹疑。
微月在脑中细数着从前与王妃熟稔的人选:“难道是府丞家小姐?”
燕昭棠只是摇头,手中的笔转得更快了。
妙思手下的墨砚已出了墨,放下墨条冥思苦想:“总不能是王爷吧?”
燕昭棠嘁了一声,停手:“怎会是他,是写给简老夫人的家书。”
微月顿时一愣,躬身在她身旁低声问一句:
“郡主,您莫不是想使迂回的法子吧?”
妙思离得近,自然也听见了微月的话,恍然大悟般压着更低的声音:
“郡主莫不是真瞧上了摄政王?”
谁知下一瞬都被燕昭棠在胳膊上结结实实地打上一巴掌。
她佯装恼怒:“都瞎说什么呢,把你们那看低本郡主的想法收一收,我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吗!”
“是是是,王妃哪里是那种人?”
妙思和微月齐笑起来,只妙思的笑声最大,引得陈嬷嬷不时往这边看上几眼,只是俩丫头低声说的那几句她没听清,也不知她们在笑什么,但看得氛围极好,便也跟着会心一笑。
“不同你俩说,惯会气人的。”
燕昭棠摆摆手,叫两人别挡着自己的光,铺平信纸,着手蘸墨,仔细落了笔。
只是这认真劲儿还没出五个字便跑到了五里地外。
她瞧着有些恼:“哎,这字不成这不成。”
妙思探头看了一眼:“王妃这写得不是挺好的嘛,奴婢瞧着甚至比往日在家中书塾时写得还认真些。微月你说是吧?”
微月也看一眼,嘴角含笑:“确是比王妃寻常的字写得好些。”
燕昭棠犹豫片刻,将信纸举起来左看右看,似乎还有些纠结:“连微月都这样说,那应是还过得去的?”
她重新拿起笔,刚要落又收回,去追问微月的意见:“真的还行?”
微月有些好笑地点点头:“真的,奴婢哪里会骗王妃?”
燕昭棠噘着嘴小声嘟囔:“好吧好吧,虽然你们惯会哄我的。罢了,好不好我也就这水平了,‘家书’嘛,内容总是大过字的。”
这般自己哄着自己,总算将那信纸继续写下去。
她从前总部爱写信,一则觉得矫情,二则觉得自己的字实在配不上那样好的笔墨纸砚,如今为了一时兴起拉拢那母子俩的关系,她也算是豁出去了。
洋洋洒洒两页纸,都是归府后的小事儿,着重写了今晚的晚饭,再说谢骥尧什么菜夸了好,什么菜多夹了几口……
一点一滴皆写给简老夫人详知。
最后再在侧栏处小小的写了日子。
待最后一个字落笔,她拎起纸页送到嘴边吹干,再仔细端详一眼,不过也只一眼,便立即把信纸给收了起来,折好交给微月。
“每攒够五日的便着人往青云观送上一回。”
她起身伸了伸胳膊,又抻了抻腿,这才觉闲适,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而想起陈嬷嬷被谁安排过来的,扭头招来嬷嬷,用几乎是气音的音调说道:“嬷嬷可不能告诉王爷我在干什么。”
陈嬷嬷默了默,欣然应下。
一桩拉进王爷和太太关系的小事罢了,确实没必要扰了王爷的耳朵。
她看着王妃,脸色更加和煦慈祥,生生和瞧见儿媳的简老夫人如出一辙。
等燕昭棠哼着小曲儿乐乐呵呵地回到正房,却不见谢骥尧的身影,只道他是去忙活公事去了,也没在意。
歇在八仙椅上捶着自己的腿,撒娇似地瞧着微月:
“今儿走了一天,还真是累了。好微月,快快帮我准备热水,我好早点睡下。”
微月得了令,拉着妙思一同去了。
燕昭棠等了约莫半刻钟,暗想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便起身直接往屋后的浴堂去了。
方走到门口便见里头已亮了灯,里头已氤氲了热水的雾气。
今日俩丫头的动作倒是格外麻利。
她很是自在地一边解开外衫,一边凭着记忆往浴桶去。
那外衫就随意地扔在途径的路上。
总归微月和妙思会帮她收好,正巧谢骥尧不在房中,她就放肆些也无妨。
听到屏风后有滴答的水声,想来是俩丫头正帮她试着水温,她抬头看了看房梁,边走边说:
“这个浴堂大是挺大,就是不如在南云咱们布置得那般赏心悦目。”
见里头水声戛然而止,却无人回应。
只怕是没听到,她便更大声些:
“等过几日咱们逛逛京城,看看可有什么好东西适合在这儿挂起来的。”
脚步刚迈过屏风,她扯开里衣领襟的动作骤然停下。
万籁俱寂。
四目相对。
谢骥尧显然正在沐浴。
这是燕昭棠头一次在他脸上瞧出些不淡定的色彩。
尴尬在无边的沉寂中蔓延。
浴堂里的烛灯点得并不多,因着她带进来的风还在摇摆着,晃动两人的身影。
男人头发濡湿,正老老实实地贴在脑袋、鬓边、脖颈、胸口,脸上挂了几颗水珠,从光滑的皮肤上渐渐滑落,最终汇成一条下落,没入浴桶的水面。他双目微睁,瞳色在烛光的映衬下闪烁出不同于白日的光来。
他上半身几乎都露在水面上,原本偏白的皮肤被热气蒸腾出淡淡的血色,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身上遒劲的线条,肩臂肌肉一眼便知紧致,青筋隐现有如绷弦。
再往下,沟壑纵横的胸腹可见力量的痕迹,宽肩窄腰,不似白日的尊贵雅致,这会拨云见雾,才知内里真实的样貌,豆大的水珠随着燕昭棠的视线,一寸一寸向下滑落。
隐于衣衫之下的,原来是这般蓬勃的力量。
她看得忘了闭眼,忘了转身。
大晟并无严苛的男女大防,从前在南云的码头上,她也总能瞧见那些赤膊搬运的脚夫,那些被重物年复一年压出来的紧实线条,都很是好看。
可眼前这人的……好像比那些糙汉子,更诱人些。
燕昭棠那个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脑子抽风似的:“还……还挺好看哈?”
谢骥尧瞳孔微缩,本就冷寒的脸色此刻犹如在冰河里冻了千万年的冰石,任凭怎么寻找破冰的裂痕,皆是徒劳。
他开口:“难不成郡主反悔,要与本王做真夫妻了?”
燕昭棠觉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话那一瞬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直接将她撕碎。
她倒吸一口气,终于从怔愣中清醒。
意识到自己还放在领襟的双手,骤然回缩,将领口又重新遮了个严实。
她小心翼翼地去瞧谢骥尧。
也不知他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我……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我……我这就出去。”
终是语无伦次地退了出去。
只是转身前瞧见谢骥尧被氤氲泛红的脸侧,那双莹润的耳朵几乎红得能滴出血来。
燕昭棠落荒而逃,边逃还不忘一边捡回自己脱在地上的外衫,匆匆忙忙地忙卧房里跑。
最后面前将外衫系得歪歪扭扭地靠在东侧间的起坐榻上,离西侧间的寝屋远远的。
她双腿蜷缩,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心,脑子像是长了一团浆糊。
天爷啊!
她方才到底为什么瞧也不瞧,问也不问就进去了!
脑海里无法控制地,不断回忆方才那一幕。
谢骥尧不会是……都看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