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歇了口气,雪终于停了,寒风夹着厚厚积雪,温度更低。
瘟疫从内城最低洼的东南角开始蔓延,臭水沟浸泡着尸体、粪便,老者失其幼,幼者失其怙,死者无数。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穷人和富人,都在这场无法抵御的大灾难里颤抖。
不论什么身份,一旦染上瘟疫,剧烈的腹泻、呕吐,高烧热得烫手。
郊区的村庄里,被大雪压垮的茅草房之下,横七竖八的卷着无数尸体,整个汴京城充满着恐惧、绝望和死亡。
亲人离世的悲伤,对疾病和死亡的无助,愤怒的矛头指向了囤货、暗中抬价的米铺、木炭铺,一度出现□□烧。
人心坏了,比瘟疫更可怕。
赵佣召集所有太医,让他们共同商议可有对症之法,若由着这瘟疫爆发开来,死亡人数只怕会比雪灾更多。
凡是出现全身虚弱乏力、日夜发热、腹泻呕吐等大瘟疫症状者,一律集中到指定的郊区庄子,隔离治疗。
粮食蔬菜药材,送到庄子上,再进行分配。
由于圣旨传达各地,采取隔离治疗措施,大瘟疫的传播速度大大减慢,不再像刚开始,来势汹汹,一日千里。
城中居民,全都瑟缩在家里,不敢外出探亲访友、外出办事,毕竟,先保住性命。
禁军加强了戒备,一天十二个时辰巡逻,三班倒,手提银刀,把守禁中。
“传陛下口谕,人员只准出,不准进,凡是入宫的货物,再三检查,万不能夹带染了疫病的东西混进宫内,借机生事者,禁军可先斩后奏。”
一时间,宫中弥漫着杀气腾腾,所有禁军都把脑袋别在裤袋带上。
燕驰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匆匆回家洗了个澡,跟云初交代了几句,就回了殿前司指挥司营房。
云初让青木把香饮子铺子、花果铺、冠子铺、锦帛铺都关了,只留下生药铺营业,人员全部回家安置。
青木一连十日站在寒风里施粥,每天接触的都是贫苦百姓,在瘟疫爆发前,施粥已结束,但是疫病潜伏期就已接触,现下浑身发烫,呕吐、腹泻。
苏叶面对症状,束手无策,只得派人送信给云初告知青木情况。
云初立即让舒阳驾车奔向周宅,青木已经陷入了高烧昏迷中。
这次的瘟疫症状,跟西夏春天那场瘟疫不一样,这次多了腹泻、呕吐。
云初不让苏叶、百薇、竹沥接触青木,全部回房安置,不准出来,吃的东西,她安排青朔从燕宅送过来。
自己则不停的调整人参败毒散的药方,抓药煎药,撬开青木的牙齿喂入汤药,喝多少吐多少。云初没办法,一天三顿泉水补充,撑着他一口气,继续熬药喂药,指望着多少吸收一点。
从阎王手里抢人,自古就不容易。
连轴转了三日,云初一直歇在北院厢房中研制药方。
终于等来了青木烧退,睁开眼睛,眼窝深陷,面颊削瘦,看到的是云初蓬头垢面,哑着嗓子喊道:“阿姐······”
这场生死争夺战,云初总算赢了。
燕驰回家换洗,才发现云初在周宅替青木治病,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他的娘子看着温顺、慵懒,其实心思他一直摸不定,非常不听话。
他把云初逮着关回了家,让舒阳留下照顾青木。
燕驰的担心是对的,云初自己感染了瘟疫,脸颊发烫、全身乏力。
燕驰冷心冷眼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周云初,你好能耐啊,捅我心窝子。”
云初不接他话茬,强撑着精神,写好药方,道:“这是药方,有效,你拿给太医们试试······”
燕驰看了一眼桌上的药方,再看云初的脸色不对劲,起初他以为是她累的,伸手一摸面颊,竟是烫的,立马抄了一份方子,派青朔带着方子去抓药熬药,勒令欢儿蹲守在房门口,夫人被禁足。
燕驰刚走到大门口,陈行快马疾行而来,急声禀告:“三哥,不好了,宫中出现瘟疫,已有宫女出现症状,懿康公主全身发热!”
燕驰倒吸一口气,停了几天的雪,飘然而至,破鼓重锤敲,没完没了。
燕驰把药方拿给太医,几个太医研究后,这份方子比他们开的要高明,谨慎起见,先给禁军中的感染者试喝,起了效果,止住了呕吐腹泻,才拿给宫中用。
惠民局照着方子,日夜熬药,一碗碗热汤药,被厢军送入老百姓手中。
燕驰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天刚亮,就调度军队维持秩序,厢军调往各个隔离的庄子驻守、跟着开封府铺兵处理尸体,部分禁军加强宫内戒备,部分禁军以保护大臣、宗室为由,圈禁在各自府上,若有人员往来,都得经过搜查,防止有人借乱谋逆。
抽空回了趟殿帅府,家里有种雨凝坐镇,一切都好。
晚上回燕宅,守着发烧的云初,给她喂药。
云初刚开始一直呕吐,燕驰就给她揉后背,喝了几次药之后,渐渐的,总算止住了呕吐。
燕驰一点点的喂,在云初一次次陷入昏迷中,喊她的名字,“云初啊,不要丢下我。”
云初总是梦到回去了,回到现代了,“妈妈,你的宝贝女儿云初回来了,看,我现在有健康的身体···咳咳···”
她没有等到妈妈的回答,却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在喊她,是燕驰,她站在中间,左右摇摆,煎熬,她想回去呀。
她走的那年也是冬天大雪,一种新病毒感染了整座城,连带着把病重的她带走了。
几次夜里虚弱的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燕驰胡子拉碴的面庞,双眼中布满血丝,这个人又当爹又当妈。
他准备嫁妆,他记得她的小日子,教她经营铺子,护着她,哄着她。
“云初啊,再过两个月,春天就到了,你就可以去种地了。”燕驰哄着,“你要好起来啊,景福园、长春园,还等着你大展身手呢。”
云初贴在他胸膛上,歪着脑袋,头疼欲裂,咳嗽着。
深冬的夜里,她听见雪落的声音,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
燕驰抱着她,把云初的头枕在自己肩膀上,轻拍后背,“七十二家正店,还没吃完呢。”
云初静静的听着,从喉咙间挤出一个字“嗯”。
“四月的临安,桃红柳绿,等你好了,带你去,好不好。”燕驰说,“我们住在庄子上,可以看见西湖,西湖游船也不错。”
“那里还有一个叫灵隐寺的寺庙,听说很灵,你有什么心愿,我带你去许愿,好不好?”
云初在他细细碎碎的念叨中,“嗯”了几声。
燕驰这个人,一分匡,三分哄,还有几分真心,一步一步的把她圈回了家,云初无力招架,宽广健硕的胸膛可靠舒服,很有安全感,即使她病了,她也知道偎依着这个人,她很安心。
燕驰沉浸在痛苦难受中,他怕啊。以前上战场、闹宫变,他不怕。
现在看着五大三粗的军汉接二连三的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过。身形纤瘦的云初,身子骨还没那些军汉健壮。
如果他没有见过阳光,一生沉浸在血色宫变中,也就算了。
可是他闻到了云初身上的青草香、花果香、泥土、阳光。
梦中,她站在草地上,张开双臂,对着他漫不经心的笑,来抱我好不好。
她骑在马上,回眸笑,春风吹着她的墨发,抚上他的脸颊。
云初有气无力,意识昏沉的听着,在燕驰的碎碎念里,沉沉睡去。
燕驰让宅中人,全部喝一碗,以防万一感染上。
舒阳倒在了周宅,就地喝药治疗,常年练武的身体基础好,一出现高热,药材供应也很充足,高热退的快。
惠民局的药材耗尽,太医院派人来了殿前司指挥司营房,请求禁军协助,去城内各大药铺补买药材,顺带着让户部的人一起去见证,做好每一笔的记录。
没有禁军护着,搞不好走在半道上就被哄抢一空,药材救命,现在都缺。开封府已下令,严禁药铺哄抬药材价格,但是没办法,仍有不少药铺借机发财,因为你不买,有的是人买。
“三哥,我们问了得病的那几个宫女,她们都接触过同一个人,那人是曹王世子乳母的女儿,宫里采办果蔬的女官。”陈默说,“油水肥厚、前程大好,照理说,不可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程冒险。”
“那位内人,说来我也认识。今年年初的时候,还托我打听过三哥你的婚事呢,塞给我一大包鲜果和饴糖。”陈行想了片刻,犹豫道,“只是她在几天前就已经陷入高热昏迷,太医喂药已经迟了,今天早上只剩下一具冰冷尸体,线索就此断了。”
燕驰闻言,沉默不语,只能据实禀告陛下。
“主子,欢儿传信过来,夫人醒过来了!”青朔慌忙跑进来。
燕驰看了一眼陈默陈行,道:“你俩盯着各处动静,有什么情况来春明坊找我。”
云初浑浑噩噩的,盯着顶发呆,这几日好像一直在梦里徘徊,不知该往哪边走。
燕驰回来,先净了手,换了件干净圆领衣袍,才捧着傻愣愣的云初仔细端看,好险啊。
云初看着胡子拉碴的燕驰,嘴唇上都起了燎泡,轻轻抚上了燕驰的唇,“我听见你喊我名字了。”
燕驰搂着她,头埋进云初的颈窝,哑着嗓子道:“你不要丢下我。”
云初怔住,抿着嘴,含含糊糊道:“我——”
“饿不饿?喝点米粥不?乳糕要吃吗?”燕驰等不及她的回答,摸着她的脸颊问道。
“嗯,让你担心了。”云初转而想起药方,“那方子还成吗?”
“救了不少人性命。”燕驰顿了片刻,“不要再有下次了,我现在经不起你这么吓。”
欢儿还在门口蹲守着,等着主子说完话,就把药端进去,晴心和元琪拎着食盒也在等着,六只耳朵全部竖起听动静。
云初轻轻抚上他的胸膛,安慰道:“不怕,不怕,不会有事的。去沐浴吧,瞧你最近都没休息好,这么大个嘴泡。”
燕驰舔唇,压低笑声问道:“娘子,不太好吧。”
云初微熏:“就是让你沐个浴,你想到哪里去了。热水已经烧好,快去仔细洗洗,等会回来陪我。”
等燕驰出了房门,欢儿才欢呼雀跃地进去。晴心和元琪吓死了,公子这几天,脸色好差,府里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云初披着厚棉袄,靠着枕头,喝完药,苦的眉头拧成疙瘩,欢儿马上送上蜜煎樱桃一小碟,压一压苦味。
燕驰沐浴完,刮干净胡子,绞干头发,披着袄入了厢房,把云初圈进自己怀里,一口一口的喂她喝粥,心里才踏实。
这几日,他一直都没怎么好好休息,生怕自己晚上睡着,云初像那些染了疫病的禁军一样,说没了就没了,没日没夜的守着,只敢白天在营房打个盹。
燕驰喝完一碗粥,吃了几块乳糕之后,钻进被窝里,把云初拉进怀里,嘬嘬她的脸颊,轻声道:“陪我睡会。”
云初贴着他的胸膛,两人搂着睡,都很安心知足。
两口子一觉睡到翌日卯时二刻,燕驰忽然清醒过来,现在是非常时期,虽然不用上朝,但是他得赶去殿前司指挥司点卯。转而一滚,贴在云初怀里,安静的嗅一嗅味道,过了片刻后,才恋恋不舍的起床穿衣。
燕驰总算是彻底活过来了,摸着云初的脸颊,“外面瘟疫还没结束,青木他们也都安好,你在家好好养着,我找了些话本子给你,无聊时看。”
他端详着她的小脸,好不容易冬天养了点肉出来,疫病一来,吐完了,从头养。
云初睡了好久,起来穿着件小棉袄,喝药,喝粥,好了很多。
让欢儿她们三个好好休息去,不用守着她,转身便进入空间。
好久没进来,都不知道里面啥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