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容易遗忘的动物,莱克西得出这个结论还是因为她开始逐渐淡忘伊安的长相。
当时她正在伊安之前带她来过的小河上,和艾罗一起坐在小船里,她手边放着一本小书,那是她从莫尔顿庄园——玫瑰庄园现在也变成艾罗的财产了,这叫合法继承——的废书堆里找到的一本,伊安还没来得及把那些书销毁就变成了灰,讲的是一个女吸血鬼在精灵森林探险的故事,是的,莱克西也需要靠看一些故事生活。
“你知道吗,他当时就是在这艘船上对我施的精神控制。”莱克西读到了“她双手握拳,随时准备出手打击他们”的时候突然抬头说,“那感觉不好受,我相信你也经历过。”
艾罗没有否认,他当时字体变动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他写出来的不是他的字迹,而是伊安的字迹,但是他没有得到是伊安的天赋能力的结论。
他拥抱了她,问她或许应该把这些遭遇写下来,就像她写着观察手册一样,把这些事情都记录下来。
莱克西说她会的,她会把这些经历从开始到结尾都记录下来。她知道这管用,对她的脑子而言,她不希望自己忘掉这段经历,它称不上是创伤,却教会了她如何改变。
可当她真正拿起笔的时候,却不知道要何从描述伊安的外貌,只记得他好像是长头发,又似乎右眼戴着镜片。
“你记得吗?”她扭头问艾罗,他们这时已经从船上下来的了,坐在一处凉亭下面,她腿上摊开着羊皮纸,“他的样子。”
艾罗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他叹了口气,“吸血鬼的死亡代表个体的真正灭亡,我们都会逐渐忘记。”
莱克西抬头看向天空,风轻轻吹动她的发丝,她知道人的遗忘路径都是相同的,遵循艾宾浩斯遗忘曲线,但是吸血鬼的遗忘速度是她或许应该研究的。
她有的时候觉得他们居然能记得几百年前的事情,有的时候又觉得他们好像什么都记不住,这样也好,他们不会因为这个而感到创伤。
吸血鬼的遗忘速度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但这些似乎并不属于她的专业范围,虽然她之前也为了论文读了一些相关的文献,最近没有机会温习,她也已经淡忘了那些文献上讲过的理论和图表了。
她知道了这一切东西都是一场局,她知道了这些都是为了她的到来来设定的,就像一颗缸中大脑,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人还是一颗缸中的大脑。
当然这些说起来就会比较绕弯了,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知道和了解的。
她匆匆写下了“第一章”的两个词,就抬头问艾罗:“这本会在伏沙书店里出现吗?”她指的是手里的几页纸,但最后这些纸张都会变成一些空白的纸页,毕竟墨水也会褪色,文字会消失,她也一样。
到时候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莱克西·斯杜普斯的人类女孩,她打败了一个根本杀不死的吸血鬼。
这种想法非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莱克西可能会允许它在夜晚冒头,但在黑天的天亮时间,这个想法通常是不被允许的,她清楚自己正在遗忘,她需要尽快,尽快把这一切都记在一起。
她想她会在某天突然发现自己对“我将永远记得你”和“我不会忘记你”这两句话有了不同的看法,因为——嘿,没有人是那种会一直记着彼此的……对了,她表弟叫什么来着?戴维德·卡隆?还是迪兰·鲁尼?
还有她父亲的名字,他最趁手的武器是什么?她不记得,尽管疼痛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只是伊安,伏沙这地方好像有魔力,让她慢慢地变成一个完全的女巫莱克西。
她看着艾罗,心里又出现了不断的沉默,那种令人恐慌的沉默,她开始忘记一切,她会忘记他吗?她想她不会,该忘的早就忘了。
就算她不去遗忘,临头泼下来的乱糟糟的事情也会强|制她留在当下,她知道这对记事情毫无好处,她和他们都会在彼此的生命中慢慢消失,他们之间的墙壁也是。
艾罗坐到了她身边,让她想要大声抽泣,但是她告诉自己要克制,因为这些可能只是她遗憾的原因,遗憾没有记住痛苦的事情。
“没错。”她轻松地说,眼睛里看着艾罗,鼻子有点酸,“改变的人才配活下来,难道不是吗?”
“一切都结束了。”艾罗告诉她,“如果外面的世界让你不开心,你尽管在这里待着。”
“应该是那个诅咒消失了,我的身体正在适应这里。”莱克西说,“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提到“你们”,她又开始悲伤,“一年之内不杀死他,我就会死。”
“会舍不得吗?”她听见艾罗问她,“那些人,他们中间肯定有对你好的。”
“不会。”莱克西咽了口口水,缓缓开口,“至少我还有知识和我当时的想法。”
“比如?”
“快实现的吗?”莱克西笑着,“如果是的话,族长采用了我的建议,马上就会有一套新的平权法律出现,其中有一条就是扯碎家庭暴力的。”这算是她的一个愿望,“这里面对伤口有一个更加明确的鉴定,以及一个更加严重的处理措施。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一旦成立,施暴者就是按照故意伤害判决。”她说着指了指大牢的方向,“那里,永远出不来。”
她还在和卢森一起研究有关婚姻的条例,也知道了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家族支撑就全票通过的首席大臣,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首席女巫,现在她手下有一批吸血鬼和她学习魔法,卢森在莫尔顿庄园附近给她建了一个学校,她忙的时候就随便地住在哪里,学校的名字取得也简单,斯杜普斯学院。
虽然魔法天赋减弱了,但莱克西本人还是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每个咒语在她看来都变得生动了起来,她也开始能看懂一些之前完全没有学过的吸血鬼文。
之前有个孩子告诉她她是在胡扯,但她知道她没有,她就是不记得她见过这个词,但是她能很自然地把它读出来,就像英语里的自然拼读一样。
就像你会在墙上和地板上留下影子,莱克西也确信她最终不会被另一个人代替,虽然这一切让她变得不再拥有她原来的记忆,但不代表她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她开始很轻松地用吸血鬼语言和卢森交流,这门语言很高深,所有的动词和名词都分阴性阳性,所以就算是艾罗也不敢保证自己说的一定就是对的。
当然他们更多时间还是在用英语,吸血鬼只用于那些毫无意义的“重要”场合。
她接受,因为如果她不接受的话,她根本无法完成大战的那些事。
所以她就开始飞速地写了。基本上如果这一天能幸运地发生几次闪回,她就都会把它们记录下来,到时候整理排序。
提到魔法,就不得不说到她最近正在做的实验。
总的来讲,女巫的魔药和化学很像,只不过不用记住那些复杂的公式,你只需要把一些草药捣碎,放在锅里,用鳄鱼脑浆——最常见的一种液体——熬成糊状,就差不多了,根本不用管这东西的颜色对不对,因为每个人用的甲壳虫都不是一种。
她现在正在研究的药是一种可以帮助人回溯的药,只要这个人没有完全从世界上消失,她就能想起来她,这里的完全消失指的是精神上的灭亡。
目前为止,至少女巫莱克西的笔记上没有出现过这种药水,她觉得完全可以发明一个出来。
艾罗则会在她熬药的时候研究甜品,他一天要吃上几十道甜品。
他有良好的运动习惯,所以莱克西并不担心他的形体,让她严重怀疑的是他的牙齿,她当然不希望他一个人去看医生的时候被告知需要拔牙之类的,那太残忍了。
艾罗在看到她给他制定的甜品控制表的时候起初是抗拒的,但看着她严厉的眼神的时候还是退缩了,拿着表格离开的时候嘴里不停念叨着“严格且不公平”。
“那你觉得什么是公平的?一天吃一百个果塔吗?”莱克西问他,“能让你在甜品房里待着是我对你最大的容忍。”
艾罗虽然抱怨,还是按照表格严格执行,但莱克西偶尔还是会抓到他对着餐桌上的甜品露出渴望的眼神。
她一直在抽空监督他,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坚持不住。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天来得那么快。
这天,她照常在书房和艾罗一起处理公务——她本可以有自己的一个书房的,但艾罗坚持她必须在他的书房里工作——那个满脸长着乌黑的疣的店员被侍者带进来,对就是他,莱克西和艾罗第一面是他见证的,现在他手里拿着一碟果塔。
“你不会吃的。”莱克西看着艾罗,“你今天已经吃了一个了。”
店员把盘子放下就出去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莱克西问。
“雇了他在这里当甜点师。”艾罗闷闷道,眼睛还是放在那盘果塔上,里面有三个口味,精灵果,草莓精灵果,和巧克力精灵果。
那盘果塔摆在那里,陪伴着时针走了一百八十度,莱克西起身去拿外面有人给她寄来的信件。
她来回也就十五分钟,回来的时候却在书房外面听到了一阵兵荒马乱,她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进去,果然看到艾罗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果塔渣子。
而盘子里的六个果塔少了三个。
莱克西又气又笑,最后只能用正常音量严肃地叫了艾罗的名字:“艾罗·莫尔顿。”
咚。艾罗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
他知道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