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斯年闭上眼,试图隔绝想象中的悲鸣。
但那些声音仿佛在他脑海里回荡,比方才生理上的恶心更让他难以忍受。
警车平稳地行驶着,将他带离那片悲伤之地,却无法将他带离心之炼狱。
不知是什么时辰,医院到了。
消毒水的味道比警局更加浓烈刺鼻。
陆斯年就跟个提线木偶般,沉默地配合着做了各项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多处软组织挫伤,伴有轻微脑震荡可能,需要静养。
医生正叮嘱着注意事项,检查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陆钧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身后跟着试图阻拦的秘书和一脸无奈的院领导。
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锐利如鹰,却带着压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陆斯年!”
陆钧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检查室里响起,根本不顾及还有医生护士在场。
此时此刻,他也没时间顾及面子。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好好的公司不管,跑去掺和什么娱乐圈的破事!现在闹出人命了!还是左家的女儿!你让我怎么跟左宏远交代!”
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语气严厉,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对后续麻烦的忧虑。
没有作为亲人的安慰,只有无尽的数落。
陆斯年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习惯了这种斥责,这就是来自父亲的典型关心形式。
自己本该立刻用更冰冷,更尖锐的话语顶回去,维护自己认为的正确。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他也瞥见了陆钧那梳理整齐的鬓角处细微的汗湿,以及那比平时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有那么一点失态的焦急。
不仅仅是为了无法交代,总归也是有担心他这个刚从生死线上滚了一圈的儿子?
这个念头陌生而突兀,让陆斯年硬生生咽下了几句已经到了嘴边,还带着冰碴的反驳。
他选择了沉默,只是别开了视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陆钧见他不说话,怒火更盛。
“说话啊!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啊?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陆斯年忍耐着,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那些关于“保护”“交代”的字眼,更是不断戳刺着他的忍耐力。
陆斯年猛地深吸一口气,再也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和追问。
他一把拔掉手背上还没打完点滴的针头,血珠瞬间涌出,也毫不在意,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站住!”
陆钧看到他这副油盐不进还要逞强的样子,尤其是起身时那明显踉跄,一瘸一拐的姿态,积压的怒火和担忧彻底爆发了。
浑厚的男声穿透了整个走廊。
“你自己都弄成这副样子了!你还害了人家圆圆一条命!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一旁的警察和医护人员都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谁都知道眼前这位的身份。
陆钧那句“害了人家圆圆一条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瞬间击碎了陆斯年的冷静和忍耐。
陆斯年猛地转过身。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声音不高,却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和冰冷。
“是。在她的死上我存在严重失误,这点我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棱角,刮擦着他的喉咙,带出腥甜血沫。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但你不去追究真正的加害者,却在这里一味指责我这个同样从枪口下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受害者’……”
陆斯年握紧拳头,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讥诮和愤怒。
“你不觉得这太荒谬了吗?父亲!”
陆钧被他这番话顶得气血上涌。
尤其是那句清晰无比的“父亲”,充满了讽刺意味。
他指着陆斯年,厉声道:“荒谬?好,那我问你,你既然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怎么不敢去见左宏远和苏婉?你不是在警局待了好一会儿吗?他们一到你就立刻走了!你这和逃兵有什么区别?”
陆斯年的面部肌肉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但表情依旧冻结着,看不出什么波澜。
只有眼神愈发幽深冰冷。
“那是巧合。”
他吐出四个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做完想做的事,自然要离开。与他们到达的时间无关。”
说完,他不再给陆钧任何质问的机会,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一旁等待的医护人员。
“给我安排一间特护病房,需要绝对安静。谢谢。”
陆斯年的声音恢复了惯常那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情绪激烈的人只是幻觉。
他完全无视了身后气得脸色铁青的陆钧。
陆钧看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冷漠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指着陆斯年的手指都在颤抖。
“你……你这个……”
“不肖子是吧?”
陆斯年的声音像幽灵一样飘过来。
“你高兴就好。”
一旁的警察和院领导见状,生怕这位大佬真在医院气出个好歹,赶紧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扶住他。
“陆老!陆老您消消气!斯年他还受了伤,脑子也不清醒……”
“是啊是啊,先让孩子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您身体要紧,身体要紧……”
在一片混乱的劝阻声中,陆斯年头也不回,跟着护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难耐的一夜终于过去。
清晨的医院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安静。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
两名警察坐在病床前,例行公事地进行笔录。
陆斯年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透着惯常的疏离。
他答得很谨慎,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描述和情绪流露,身体姿态也很平静。
仿佛只在口述一份严谨的技术报告。
从头到尾,陆斯年都将凶杀过程描述为——他们的车被动了手脚,接着就遭遇不明身份歹徒袭击。
对方有专业武器且手段狠辣,显然是预谋已久。
反抗过程中,矮个儿枪杀了左圆圆。
他们意图绑架,自己只能找准机会,孤注一掷,先攻击离自己最近的一人。
缠斗中,矮个儿绑匪情绪激动,手持武器威胁,最终却因枪支意外炸膛导致受伤。
因此,他侥幸制服了高个绑匪。
混乱中,自己隐约看到那个矮个子男人惊慌失措地往山崖方向跑,当时雨太大,他以为对方是逃走了。
后来,他想出去求援,没想到那个矮个儿忽然冲出来,依旧试图用刀刺杀他。
他拿起军用匕首格挡了一下。
那个矮个儿自己没站稳,失足坠崖。
陆斯年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反击和凶手的死亡通通归于自卫和意外。
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
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员翻阅着刚刚传来的现场勘查报告。上面写着——“在山崖下方发现另一具男性尸体,初步判断为坠崖导致多重骨折和内脏破裂身亡”。
病房里的空气凝滞了几秒。
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两名警察彼此交换了下目光。
年轻的警员显然对此感到疑惑,抬起头追问:“那么陆先生,为什么昨天在现场和初步问询时,你都没有提及第二名绑匪?这关系到案件性质的完整还原。”
陆斯年抬起眼,冷冷地扫了那名警员一眼。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嗤笑一声。
年长些的警官轻轻碰了碰同事的胳膊,然后语气尽量和缓地开口。
“陆先生,我们理解您经历了巨大的创伤,但程序上……”
“程序?”
陆斯年有些急切地打断他。
语气是伤者特有的脆弱和一种被冒犯的尖锐。
“你们以为我是机器吗?输入指令就能给你们导出完美的日志?”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警官刚想解释什么,陆斯年就抬起还在输液的手,指了指自己缠着纱布的额头和的手背。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我昨天经历了绑架!车祸!近距离看着我爱的人死在我面前!”
说到这,陆斯年不自觉地哽咽了一下,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被迅速压下,他很快变得咄咄逼人。
“我自己也差点没命!现在,你们是在要求一个脑震荡患者,事无巨细地记住每一个细节?易地而处,你们能做到吗?恐怕也不能吧!”
“所以这就是你们对待受害者的人道主义关怀?我倒是不知道,如今这支队伍的从业人员居然是这种素质,真是让人失望。”
陆斯年的质问像冰冷的石头砸在病房里。
那混合了痛苦和愤怒的真情实感,完美地掩盖了其他情绪。
年轻的警员被怼得脸色一阵青白。
年长的警官的目光在陆斯年脸上游移。
对方的愤怒不似作假。
案发现场也相当惨烈。
对于经历如此重大创伤的受害人,记忆出现混乱和缺失,那都太正常了。
何况,这位毕竟是陆老的公子。
他们也不好用对待普通犯人的那套进行威慑。
“抱歉,陆先生,我们绝对理解您的心情。”
年长警官立刻放缓语气。
“只是例行确认,我们没有质疑您的意思。那么,您好好休息,如果后续想起任何细节,请随时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