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着一张脸,面上的肌肉沉沉垂下来,沟壑纹路道道清晰,在艳阳高照的初春竟有一抹寒意。
云孟表明来意,面上掩不住的欣喜:“聂叔,殷二公子要娶伽兰岛的兰仙姑,需镖局随行押送聘礼。我已决定利用此次的机会查寝劫镖一案,还望您向我父亲保密。”
闻言聂同光面色微变,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空濛又沉重,压在那双浓密的眉宇下。
那只灰扑扑的瞳孔包罗眼前枯败院落,挤进一圈旋涡当中。
他没有说话,对着清淡的日头眯了眯眼。
“聂叔,你怎么了?”云露珠朝他招招手。
聂同光突然出声:“你们从哪儿得知的?”
云露珠站起身,杏色的衣裙荡漾成一片薄霞,她兴致勃勃:“现在整个殷城都传得沸沸扬扬,我倒是好奇了,这个殷二公子为何偏偏要娶伽兰岛上的人,我看他意不在兰仙姑,而是伽兰岛。”
伽兰岛避世,寻常人连踏足都难如登天。殷家在殷城势力强大,绵延一片街巷的酒楼铺子都姓殷,将这里挖干吃透了,怎么会不想伸手到无人问津的伽兰岛?
只是云露珠也好奇,这兰仙姑何许人也,从前也不晓得伽兰岛岛主还有个女儿,竟还叫仙姑!
却见聂同光满脸肃穆,许是不信,缓缓道:“兰老的女儿比殷二大了不少,怎么会突然结亲?”
“伽兰岛的人不与岛外人通婚,如此情形,只怕是殷家相逼。”云孟道。
他们这里曾去过伽兰岛的唯有聂同光与云氏夫妇,父亲口闭不言,只有聂同光或许知道其中的门窍。
“行了,伽兰岛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你们要去,我也不逼你们,一切以保重自身为先。”聂同光冷着脸说完,转身便闭上了门。
吃了闭门羹的两人同时愣了一下,云孟甚至连准备好的酒都未曾奉上。
聂叔自从受了伤以后就怪怪的,两人从出生以来认识的聂同光就是这样一个满脸严肃的大叔。
云露珠扯了扯云孟的衣角,急切道:“哥哥,那我们先回去吧。”
兄妹俩的声音被门扉阻隔在外,聂同光双手扶着桌案,一阵酥麻从足底传至头顶,他两眼昏花,呼吸凝滞,整个人如同没在了冰冷的谭水中,浑身湿透。
他拖着手上的腿脚,几乎是摔向桌案几步之外的橱柜上,打开取出一张纸,迅速取笔沾墨。
云露珠虽然经事不多,但她有句话说得对,殷家要去兰仙姑定然另有目的,只是兰姑娘为何会同意此事。
这件事本与他无关,他也本该里这些风波远远的。可是......他做不到。
那天晚上的袖箭不是警告而是预警,聂同光揉揉眉心,如豆的烛光略显苍凉,凄惨地摇晃。
他年老身残,不再是从前那个年轻气盛的人,不论是镖师还是捕头,都不再有资格踏上那片土地。
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聂同光举起笔,枯瘦的五指颤抖起来,映在青石墙面上的影子竟有一种拔箭蓄势的狠绝。
*
“舞姬?”霍铃七愣了一下,提起手边的热茶在唇间抿了一口,继而冷冷道,“我不会跳舞。”
云露珠摸着棋盘上的棋子,道:“此次仍然只许两位镖师跟随入岛,不过可以携带舞姬和琴师,不然你会弹琴吗?”
此言自然得到了霍铃七的否认。
众人陷入僵局,还是孟璃观温声化解,他默默翻开指腹下一只纯白的棋子,道:“不过是装个样子而已,不必真的会弹琴。”
霍铃七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大喇喇地迈开腿坐着,不屑道:“演戏,我也不会。”
云氏兄妹对视一眼,云孟开口道:“不如这样,由孟公子扮作琴师,霍女侠扮作琴师的随身侍女好了。”
侍女——
霍铃七在心里默默将这两个字滚了一遍,还未说话便听得孟璃观笑言,是他一如既往的轻松语气。
“让霍女侠做在下的侍女,只怕是大材小用了。”
他偏头看着霍铃七,一只小小的黄蛾停在蟹壳青衣袍的肩头。
感觉二人间气氛奇怪,云孟摸了摸脑袋,“若是霍女侠不习惯,我可以——”
“我不觉得大材小用,”霍铃七抬头道,原本缠起的五指分开各搭在膝上,“就这样吧。”
从前在齐云门中上下都是弟子,年轻一些的便帮着年纪大一些的,没什么侍从之说。霍铃七孤傲要强,随身也没有跟随照顾的弟子,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当做侍女去照料一个人,更何况她现在看起来才像是需要照顾的那一个。
孟璃观忽然道:“哦对了,聂先生如何?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一些关于伽兰岛的旧事?”
云孟摇摇头:“他只让我们保全自身——我不过是好奇,为何我爹还有聂叔都对伽兰岛避之不谈,难道仅仅是因为受伤的原因?”
还有兰仙姑到底是谁?伽兰岛上到底有什么秘密。他将这些因为深埋心底,展现出来一瞬间的阴郁。
云露珠剥着瓜子皮,将果仁丢进茶水中,砸吧嘴道:“这个殷二,人人都说他疯了赶着去伽兰岛送死。这些商户,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霍铃七若有所思,出声道:“这个殷家是在殷城行商的?”
上次长街匆匆一面,她也没来得及多想,也没想到那个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竟然成了关键人物。
云孟思索道:“殷家是殷城大族,当初建城之初,便是由殷家出了一半金银协助才换来如今这片天地,他们几次接待微服下巡的官家,可谓是名门望族,簪缨世家。”
“只不过先帝崩逝,前虞败落后,殷家也不如从前。虽说在殷城还是风生水起,到底不如最好的那几年。”他道。
云孟年纪不大,说这些却还颇有娓娓道来之感。
云露珠好奇,双手如兔搭在矮桌上,问:“前虞之事跟殷家有什么关系,怎么有些一损俱损的感觉?”
这些云孟自然不知,他转头将目光对着孟璃观和霍铃七二人,拱手道:“既然这样,我们便约定好明日渡口见。”
孟璃观起身与他回了一礼,笑道:“此次来到殷城幸亏遇到了你们二人,不然只怕我们要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了。”
“孟公子说笑了,”云孟腼腆地摸了摸后脑勺,“若不是因为你和霍女侠,只怕我和露珠早就命丧荒郊野外了。”
他偏过头,看向一侧坐姿豪放的霍铃七,饱含真诚的道了声谢。
霍铃七晃了晃腿,道:“不必谢,做个镖师,你的武功还有些许欠缺。”
言罢她手挽剑花,撑着薄薄的利刃站起了身。
孟璃观的身影罩着她的,恰好将霍铃七牢牢地包裹住,连同每一根发丝都圈在其中。
等二人脚步声远去,霍铃七耳朵一动,兀然出声:“你觉得他们可信?”
霍铃七并非是什么神经大条的人,她敏觉谨慎,甚至因为受伤而风声鹤唳。
“两个孩子而已,有什么不可信的。”孟璃观转过身,当着她面前坐下,“不过,云氏镖局那几个人倒是很奇怪。”
霍铃七追问:“哪几个人?”
孟璃观垂着眼:“自然是夫妇俩和聂同光。”
“依云露珠所言,云氏镖局真正主事的应该是他们的母亲,而此人却闭门不出并不见客。云老爷和聂同光都曾去过伽兰岛因岛上的瘴气而伤,甚至于聂同光经此一遭瞎眼身残,他们都对这趟经历讳莫如深。还有——”
他抬起头,对上霍铃七瓷白的小脸,声如滚珠:“兰仙姑是谁?”
伽兰岛不与外人交流,殷家结亲如何结入岛内?
哪怕有这么多疑问,他们最终目的都是要找到张鹤,只盼着此人没客死异乡,断绝了霍铃七最后的生路。
“总之,我们只要进了伽兰岛,找到张鹤就可以。”孟璃观放慢步子,契合着有意放平的呼吸贴近霍铃七,从上到下将她凝视一遍,“你说对么?”
初春的日子,已有寺桃绽放,漫山遍野青涩的桃香。
晨钟敲着,古朴的声音层层缓慢荡开。霍铃七身如青竹,纤细的腰身被一根绿绸紧紧扎着,斗转星移,日升月落,她却看不见,依旧保持着抬头看天的姿势。这是她的习惯,像一只高傲的白鹭,始终用下巴对着敌人去俯视。
孟璃观很欣赏这样的人,也很好奇,这样的人若被拉下污泥该是什么样的。
*
枝叶扶苏,楼下月光碎如残雪。
霍铃七持剑信步过长廊,她眼睛看不见,与半夜摸着黑走并无差别。
她心中正为白日的事情耿耿于怀,思虑着伽兰岛的秘密,担心张鹤早就死在了岛上的瘴气之中。
忽而一阵悠扬的琴声顺着夜风而来。
霍铃七走向长廊的尽头,慢慢贴近那乐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灯火跳起,而后引着倒影往那处探寻而去。
疏影微香,人群寂寞处,一人抱琴立于轻纱间。
素手弹琴,轻拢慢捻。
几点疏雨落下。
这里除了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他人,霍铃七心头一跳。
他竟然还会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