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渐至,池荷初绽。
白府后院有一处荷池,里面菡萏渐生,从绿生生的荷叶间探出花苞来。
一个小舟从荷叶中央划过,激起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扩着,又很快恢复平静。
“栖染,咱是不是该回去赴宴了?”
沈泠穿着一身皦玉白裙,身处其间,恍似荷中仙子一般。
“不急!”
白栖染回头对着她笑:“时间还早着呢,阿泠姐姐再陪我们玩会儿吧。”
每隔几月,衡京中的世家贵族都会寻着各种理由办场宴会,遍邀其他世家前来,以此笼络关系。
沈家占着第一世家的名头,世代清贵,本是鲜少参加这类宴会。
应白栖染相邀,沈泠罕见地答应了白家递来的请柬,来赴宴陪她。
结果她方才下了马车,还没入席,便被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扯着胳膊拉来了这荷塘,说是要带她一起泛舟摘荷。
白栖染站在小舟边缘上,伸手折了株半绽的灼红荷花递给沈泠,笑容灿烂:
“阿泠姐姐,送给你!”
“嗯。”
沈泠坐在小舟里轻笑,接过荷花放在手心:“栖染快回来,当心掉下水去。”
“不怕!”
白栖染摇摇头,原先齐整的发丝乱了些,松散地落在额前,更衬得她笑容明媚,娇妍可人:“我摘过好多回了,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栖染最厉害了。”
沈泠清轻车熟路地哄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一个青衣少年躺在沈泠身旁,用一个斗笠覆在面上遮阳,吊儿郎当地支起一只腿轻晃。
听见沈泠的话,白景不屑地扯了扯唇角:“啧,掉下去才好呢。反正活着也是个祸害。”
“白景。”
白栖染脸上的笑容敛去,面无表情地走到白景身边,伸脚狠踹了他一下:“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你说谁是祸害呢?整个衡京谁不知道你白景才是白家最大的祸害!!”
“嗷——”
白景被白栖染踢到痛处,倏地一下窜起身来,弯腰捂着腿咬牙道:
“白栖染!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
白栖染又给了他一脚,轻嗤一声:“次次考核都只有丁等的白二公子还敢谈论君子了。”
“白栖染你!”
“怎样?你要打我吗?”
“你以为小爷我不敢吗?!”
“来啊,今天你要是不把我打趴下你就不是人!”
“白栖染你欺人太甚!”
熟悉的争吵过后,就是你来我回的推搡。
身下的小舟被两个小家伙的动作弄得摇晃不止,幅度越来越大,险些就要翻过去。
沈泠见怪不怪地起身,一手揪起一人的衣领,脚尖轻点,便离了小舟。
“扑通——”
小舟应声而翻。
沈泠踩着荷叶,白衣翩跹,没两步就稳稳飞到了岸上。
她将白栖染和白景放下,曲指给两人的脑门一个弹了一下,声音冷肃:“下次不准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打架。”
“表妹,好身手啊。”
熟悉的温润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沈泠回过头去,就瞧见白尧礼站在不远处,容色温和,手上的折扇轻摇。
而他的身旁,赫然站着的是她颇为熟悉的几人。
沈泠走上前去,弯腰行礼:“见过诸位舅舅舅母,见过尧礼表兄。”
“嗯。”
几人笑着对沈泠颔首,只有站在一旁的季云裳面无表情,抬眸看着白栖染:“栖染,我平日里对你的管教是不是太松了?竟让你养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性格?”
白栖染浑身一抖,扯着裙袖往前小步挪动,低着头怯声道:“娘……我错了……”
白羽见状有些不忍,被季云裳伸手拦住。
她站在白栖染面前,看着她身上因为打架而凌乱的衣裙钗环,冷脸给了她一巴掌:“粗鄙不堪,毫无郡主风度。”
四周鸦雀无声,像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到了。
季云裳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没再给白栖染一分一毫的视线。
白栖染捂着脸,泪水夺眶而出,白景都瞧得有些不忍,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白栖染,你……”
“啪!”
白栖染拍掉白景的手,低着头一言不发,往季云裳离开的方向走去。白羽轻叹一声,也摇着头跟了上去。
白景愣在原地,傻乎乎地站着被白城训斥了一顿,最后被白夫人带回祠堂去关紧闭。
沈泠看着所有人渐渐散开,伸手挪开挡在她身前的折扇,声音微冷:
“尧礼哥,你为何拦我?”
沈泠方才看见季云裳想打白栖染,下意识地就想上去拦,结果却被白尧礼用折扇拦在后面。
她刚想发问,就瞧见白尧礼面色凝重地对她摇头。
沈泠硬生生忍了许久,终于等着所有人都走了,才能问上白尧礼两句。
白尧礼打开折扇在身前轻晃,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回她。
良久,他轻叹一声:“表妹,你近日……最好还是少跟栖染碰面。”
沈泠疑惑问道:“为何?”
“因为云裳公主。”
白尧礼跟沈泠讲了一段往事。
世人皆传,当年云裳公主在众进士跨马游街时,于高楼上惊鸿一瞥,对探花郎白羽一见钟情,便招其为驸。
其实,传言有误。
季云裳当初一见钟情的,是沈家公子沈岳均,而非白羽。
季云裳曾去沈府找过沈岳均,却被他一口回绝,原因是……
沈泠颇为惊愕:“我娘?”
白尧礼颔首:“没错,当初云裳公主亲自上门求亲,结果却发现你那父亲早就心有所属,在得知那人是白家的小姐后,便求旨招了当时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中,唯一一个还没成亲的二叔做驸马。”
“这些年来,虽然云裳公主没什么动作,但是一直在暗中跟小姑较劲。”
“当年她们二人就是京城双姝,明里暗里被人拿来比较,可第一美人的名头还是被小姑拿走了。云裳公主始终不愿被小姑压一头,一直压着口气,结果被你那父亲一激,便彻底爆发了。”
白尧礼说着,声音也染上了些郁色:
“直到后面栖染和你出生,云裳公主也没放弃跟小姑相较,只不过……那相较的对象,从她和小姑二人,变成了你和栖染。”
“表妹你生来天赋异禀,琴棋书画都学得极快,容貌也是冠绝衡京,一早便有美名。”
白尧礼看着她,目光复杂:“云裳公主不服气栖染哪里都被你压一头,便对她愈发严苛起来,一举一动都要做得比你更完美,甚至都快到了疯魔的地步,连一向自诩家风严苛的白家都比不过。”
“什么?”
沈泠有些愣地看向白尧礼,蹙眉思索着近些年来栖染的异样。
难怪她每次见栖染时,她眼底的笑意里总带着细细密密的疲惫和向往。
难怪栖染每次回去之后,明明说了会来找她,结果却一连好久不见人影。
原来……竟是如此么?
“只有跟你和阿景在一起时,她才能稍微松快些。”
白尧礼收起折扇,看向方才白栖染和季云裳消失的地方:“只可惜,这点松快,今后怕是也很难再见到了。”
沈泠立在原地,良久未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张了张嘴,轻声道了句:“多谢表兄告知。”
沈泠没在白家久待。
她跟白城和白夫人送上拜礼,解释了今日两人相争的经过,便坐上马车回了沈府。
-
落泠苑
沈泠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槐树青葱,阳光明媚,却觉得身上有股前所未有的冷意。
沈泠是真的很喜欢白栖染这个妹妹。
但她从没想过,原来她的存在给白栖染带去那么大的痛苦。
沈泠的眼前像是又浮现出白栖染今日为她折花时的明媚笑颜,但下一瞬,白栖染的笑脸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半张红肿的脸和涟涟的泪水。
那个活泼骄矜的小郡主,每日都顶着那般大的压力,却什么都不曾跟她说,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明媚可爱的样子。
她该怎么做……
栖染是她的家人,她不想让她一直那般痛苦。
千银的事情还没解决,季珩近日的势力又隐隐不安分起来。
沈泠本就忧心忡忡,这下子遇见白栖染的事,便愈发忧心起来,眉头紧紧蹙着。
“阿泠!”
迟锦闻轻车熟路地翻墙进来,看见沈泠坐在窗边,脚步轻快地小跑过来。
他离沈泠越来越近,却渐渐停下了脚步,连脸上的笑意都敛了下去。
“阿泠。”
迟锦闻站在窗边,俯身拭去她眼角落下的泪水:“怎么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迟锦闻认识沈泠这么多年来,便是当初被毒药折磨得命悬一线,也从未见她哭过。
这一滴泪跟打在他心上似的,酸酸麻麻地疼。
可是被人欺负了?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该死,到底是哪个混账做的!
沈泠摇了摇头,躲过迟锦闻炽热的指尖。
迟锦闻的手在空中蜷了蜷,缓缓收了回去。
“阿泠,你别哭了。”
他撑着窗框翻进屋内,屈膝蹲在沈泠身前,长指摩挲着她泛红的眼尾,声音放缓:“你要再哭,我待会儿就要跟你一起哭了。”
沈泠起身,声音有些哑:“迟锦闻。”
“嗯?”迟锦闻也跟着一起站起身来:“阿泠,怎么了?”
沈泠往前走了步,伸手抱住迟锦闻。
炽热的体温透过衣袍,将她周身的冷意全都驱散,沈泠将额头抵在他的心口前:“迟锦闻,让我抱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