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雨,总是来得缠绵悱恻,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湿气,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段记忆都浸泡得发胀。雨丝细密如愁绪,斜斜地织着,将千年古镇磁器口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平日里,磁器口古镇总是游人如织,石板路上摩肩接踵,空气中弥漫着陈麻花的酥香、火锅底料的浓郁以及江水特有的腥甜。叫卖声、谈笑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生动鲜活的市井画卷。然而,今日的磁器口,却被一种异样的沉寂所笼罩。这份沉寂并非古镇应有的古朴宁静,而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死亡事件强行按下暂停键后的凝滞与不安。
警车的鸣笛声早已远去,但那闪烁的红蓝光芒似乎仍残留在人们的视网膜上,与古镇灰瓦白墙的色调格格不入。警戒线像一道冰冷的伤疤,横亘在一条平日里鲜为人知的窄巷入口,将好奇与恐惧的目光隔绝在外。巷子深处,一座更显破败和幽深的老宅,便是此次事件的核心——命案现场。
这座老宅,据说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青砖灰瓦,木质结构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有些歪斜。门头上方依稀可见模糊的砖雕,诉说着昔日的荣光,如今却只剩下斑驳和朽坏。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阴森。
沈墨站在巷口,微微蹙着眉,目光穿透雨帘,落在那座老宅紧闭的木门上。他身上的黑色风衣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更显得身形挺拔而孤峭。经历了上一个案件的波折,他眉宇间似乎沉淀了更多的东西,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眼前的迷雾。
“沈队,”旁边一个年轻警员递过一把伞,“法医和技术科的同事已经先进去了。报案人是老宅的管理员,姓王,说是早上过来例行检查,发现门没锁,推门进来就看到……”
年轻警员的声音有些干涩,显然现场的景象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冲击。
沈墨接过伞,却没有撑开,任由微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片刻的清醒。“死者身份确认了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确认了。林文博,男,58岁,著名的民俗学者,尤其擅长巴蜀地区的古代民俗和传说研究。这座老宅据说是他几年前买下的,说是要用来做研究,整理一些民间资料。他偶尔会住在这里。”年轻警员快速汇报着已知信息。
“民俗学者……”沈墨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现场情况怎么样?”
“具体的还不清楚,技术科的李姐说现场有点……特殊。让我们在外面等着,别破坏了现场。”
“特殊?”沈墨挑了挑眉,不再犹豫,迈步走向老宅。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血腥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即使外面是白天,也需要开灯才能视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客厅不大,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几张老旧的木椅,一张掉漆的八仙桌,墙角堆着一些用布盖着的杂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正中央靠墙摆放的一面巨大的古镜。
那是一面样式古朴的铜镜,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和一些看不真切的异兽图案,镜面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映照出影像。镜子被镶嵌在一个厚重的红木镜框里,红木已经发黑,透着一股沉沉的历史感。
而林文博,就坐在古镜前的一张椅子上,背对着门口。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沈队。”负责现场勘查的李姐看到沈墨进来,压低了声音打招呼,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她是技术科的骨干,经验丰富,但此刻眼神中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异样。
沈墨点点头,目光落在死者身上,缓缓走了过去。
当他走到林文博侧面,看清他的正面时,即使是见惯了各种凶案现场的沈墨,也不由得瞳孔微缩。
林文博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显然死亡时间已经不短。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双目圆睁,似乎在死前看到了极度恐怖的景象。然而,真正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双眼眼眶完整,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原本应该是眼球的位置,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挖空,又被一种暗红色的、类似蜡或者某种树脂的物质仔细地填充、抹平了。那物质凝固后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光泽,将两个空洞完美地掩盖住,乍一看,仿佛他只是闭着眼睛,但仔细看去,那平整的、毫无生气的“眼皮”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仪式感?
“眼睛……是被特殊处理过的。”李姐在一旁解释道,“不是简单的挖掉,处理得非常‘干净’,边缘几乎没有血迹渗出,填充的物质成分需要带回实验室化验才能确定。初步判断,应该是在他死后不久,甚至可能是濒死状态下进行的。”
沈墨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死者的表情定格在极度的惊骇和痛苦之中,双手微微抬起,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想要抵挡什么。他的脖颈处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勒痕,颜色青紫,这可能是直接的死因。
“死因初步判断是窒息,颈部勒痕符合。”李姐继续说道,“但这眼睛的处理方式……太奇怪了。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不像是仇杀,倒像是某种……仪式,或者说,是凶手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表达某种特定的含义。”
沈墨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从死者脸上移开,转向了他面前的那面巨大的古镜。
林文博是正对着镜子坐着的。如果他死前是睁着眼睛的,那么他当时看到的,应该就是镜子里的景象。
沈墨缓缓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面上落着一层薄灰,但依然能映照出房间的景象,也映照出他自己的身影。他的目光在镜中逡巡,试图想象林文博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镜中出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是凶手就站在镜子前面,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杀害、被处理眼睛?
或者,这面镜子本身,就和案件有着某种联系?
“这面镜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沈墨问道。
“我们初步检查了一下,镜子很古老,至少有上百年历史了。镜框是红木的,很沉。镜面除了灰尘,没有发现明显的血迹或者指纹,可能被擦拭过。我们会小心地把它整体带回局里,做更详细的检查。”李姐回答。
沈墨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开始扫视整个房间。现场并不算凌乱,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除了……
“沈队,你看这里。”一名负责搜索现场的年轻技术员在墙角的书桌旁喊道。
沈墨走了过去。那张书桌同样老旧,桌面上堆满了各种书籍、纸张和一些研究民俗用的工具,比如放大镜、罗盘、还有一些小巧的石刻、木雕。而在书桌靠近地面的地方,散落着大量撕碎的纸片。
这些纸片大小不一,显然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然后又被揉碎、踩过,显得非常混乱。
“这些是……日记碎片?”沈墨捡起几片相对完整的纸片,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些手写的字迹。
“看起来像是。”李姐走过来,“我们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散落得到处都是,不仅在书桌这边,客厅的地上也有一些。像是被人故意撕碎,然后随意丢弃的。”
沈墨小心地展开其中一片稍微大一点的纸片,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有力,墨水颜色有深有浅,似乎是不同时间写下的。
“……镜子里的影子……好像在动……不是我的……”
“……磁器口的传说……‘噬魂镜’……是真的吗?”
“……他来了……他知道我发现了……”
“……记忆……被偷走了……我想不起来……”
“……必须毁掉它……否则……”
字迹断断续续,充满了惊恐和混乱的情绪。沈墨皱着眉,试图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信息。镜子?影子?噬魂镜?记忆被偷走?这些词语让他立刻联想到了之前处理过的案件,尤其是关于“迷雾”和“记忆干预”的线索。难道这个案子,也和那个神秘的组织有关?
“所有碎片都要仔细收集起来,一片都不能遗漏。”沈墨立刻下令,“带回实验室,进行拼接和字迹鉴定。这可能是了解死者死因和凶手动机的关键。”
“明白!”技术员们立刻开始更加细致地收集那些散落的纸片,用证物袋小心地分装。
沈墨站起身,再次环顾整个房间。除了死者和这些日记碎片,以及那面诡异的古镜,现场似乎并没有留下太多有价值的线索。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是熟人作案?还是凶手手法高明,清理了所有痕迹?
他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是一个狭小的天井,同样堆放着一些杂物。雨水打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溅起水花。
“死者最近有什么异常吗?和什么人接触过?”沈墨回头问跟进来的年轻警员,他负责外围走访。
“我们正在联系死者的家属和学生。据管理员老王说,林教授最近一个多月几乎都住在老宅里,很少出门,性格也变得有些孤僻、古怪,经常自言自语,有时候还会在半夜里突然大声喊叫,说什么‘别过来’、‘你是谁’之类的话。老王以为他是研究民俗太投入,产生了幻觉,没太在意。”
“一个多月?”沈墨若有所思,“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异常的?”
“老王说,大概就是他把这面大镜子搬回来之后。”警员指了指客厅中央的古镜,“那镜子好像是他一个多月前,从一个老朋友那里淘来的,说是研究价值很高。从那以后,他就经常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又是镜子!
沈墨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古镜。镜面模糊,映照出房间的一角,也映照出他自己沉思的脸。但不知为何,看着镜中的自己,沈墨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仿佛那冰冷的镜面之后,真的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正在无声地窥视着这里的一切。
“古镜的来源,也要彻底查清楚。”沈墨沉声说道,“他那个‘老朋友’是谁,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到的这面镜子,都要查。”
“是!”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古老的屋檐,也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磁器口古镇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厚厚的墙壁之外,这座老宅里,只剩下冰冷的尸体,诡异的古镜,散落的日记碎片,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无声靠近的死亡阴影。
林文博的眼睛被特殊处理,是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是凶手想阻止他看到什么?或者,这本身就是某种与“看”、“记忆”相关的仪式的一部分?那些破碎的日记里提到的“噬魂镜”、“记忆被偷走”,又指向了怎样恐怖的真相?
沈墨的眼神越来越深邃。他知道,这起发生在磁器口古镇老宅的命案,恐怕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和诡异。而那面古老的镜子,很可能就是打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
案件,似乎又一次指向了那个神秘而危险的领域——关于记忆,关于认知,关于那些潜藏在日常表象之下的,无声靠近的未知恐惧。
“通知下去,”沈墨的声音在寂静的老宅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成立‘311磁器口古镜杀人案’专案组。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古镜的来源、日记碎片的内容三个方向,全面展开调查!”
一场新的风暴,在磁器口的雨雾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破碎的文字,仿佛死者无声的呐喊,等待着被拼凑,被解读,最终指向那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