愠怒的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内回荡。
萧云衍站在一张停尸床旁,他的左手边是一具死寂无声、身份成谜的尸体,跪在眼前的,是满脸懊悔之色的一州之长沈怀璋。
眼睑微垂,凌厉的双眼里映着沈怀璋下垂的脑袋,看着他这张因年岁布满皱纹的脸上,在不时浮现着挣扎之色,萧云衍俊秀的狐狸眼底早已染上浓浓晦暗。
沉默在两人周身不断蔓延,它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了屋内人的喉咙,让人无法发出声来。
直到被掐的喉咙发涩,终是有人再也忍不住,用力将这只无形的手拽了下来。
沈怀璋叹了口气,抬起头对萧云衍说道:“还望殿下恕微臣隐瞒之罪,只是微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能没有证据,就无端给同僚定罪啊。”
“剿匪那天夜里,微臣和殿下一样,确实听到了那群人口中喊着‘要杀了那些擎州的官员’,再加上徐峰那边的人认出了洞外的尸体之中似是有去擎州服役的村民,臣的心中自然也起了一些猜测。只是此事事关擎州,微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向殿下开口。”
沈怀璋脸上的懊悔、不安之色早已消散,如今取而代之,是满脸的无奈与凝重。
萧云衍看着他那双正直视自己、布满深红血丝的眼睛,沉声道:“看来擎州施行苛役之事,沈大人一早就知晓了?”
这番话听着像是提问,可二人皆知,这是既定的事实。
沈怀璋无法否认,只能跪直在地上,默不作声。
萧云衍看着他嗤笑一声,冷冽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那既然早知擎州官员施政有违律法,为何不上报朝廷,反而由着他们去欺压贫苦百姓?原来你们这些父母官就是这样对待辖地百姓的吗?”
俊秀的眼中此刻尽是阴鸷:“还是说,你们江南的官员早已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了吗?”
“殿下息怒!”沈怀璋将脑袋重重砸向地面,待他抬起头时,额头已然变得淤青,“殿下有所不知,擎州劳役一事,本质里并不单纯只是擎州施行苛政,而是因为几年前因开办炼铁厂一事他们对我桐州起了龃龉,如今便借这劳役之事出气。”
擎州的炼铁厂?
是李铁匠的徒弟任职的那座炼铁厂?
是几年前,朝廷同意让桐州和擎州合办的那座炼铁厂?
萧云衍陡然回想起几年前曾在父皇那里偶然听到的零星话语,又想起剿匪夜里,阿尧从一名苍县骑兵那里听到的消息,脑海中各种的信息开始胡乱地飞舞,他放缓了思绪,开始一件一件地将它们努力拼凑在一起,直至他能从这杂乱的网中,窥探出想要得到的东西。
终于,思绪停下,萧云衍眼神一凛,对着沈怀璋问道:“当年开办炼铁厂,你们和擎州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沈怀璋:“回禀殿下,十几年前,擎州被朝廷定为海关口岸,开始与海外洋夷开展贸易,使得擎州在短短几年内便成了江南地区最为富足的州府。桐州紧邻擎州,百姓也因着这海贸得了不少的益处,曾经不少的出口海外的绫罗绸缎都是桐州的商人供货的。因着这些,桐、擎两州的关系在当时其实并不差。”
回想当年两州之间友好交流的旧景,沈怀璋心中还一时有些叹息:“只是这种友好,因着几年前的那片铁矿给毁了。六年前,擎州在两州交界之地挖出了铁矿石,便上奏朝廷要就地建造炼铁厂来增加财政收入。可这块铁矿有近五分之一左右属于我桐州的地界,擎州原本想着在桐州的这片地并不大,他们要借着挖出铁矿有功,将这块铁矿独占。”
“知晓了他们的想法后,为了桐州的发展,微臣起了私心,没和擎州商议,便直接上书奏请陛下允许两州同办炼铁厂。微臣当时自认为这是共赢的局面,毕竟陛下不可能允许一个州府独自掌控一大片铁矿,造成一州独大的局面。却没料到擎州根本不接受这份‘好意’。陛下当时很快批准,桐州举州欢庆,可擎州却因此恨上了我们。他们那边的官员认为我们抢他们一半的政绩和财政收入,因此怨言四起,开始用各种罪名弹劾桐州的官员,惹得桐州苦不堪言。”
“哎,就这样折腾了几个月,微臣只能想办法安抚擎州,于是便答应了擎州提出的几个条件,其中一条就是擎州可以从桐州招收百姓去做劳役,且那些百姓在擎州的一应事宜皆按擎州的安排。臣本无私心,却不料,竟造成了如今这无法挽回的局面。”
“擎州官员借此机会把对微臣的气撒到了百姓身上,对我桐州百姓极尽苛待,最后竟逼得一些百姓拼死逃役丢了性命。微臣听说过这些事,但因着以往逃役人数极少,便未去与擎州那边争论。却不料这次竟有百姓被逼上了山,与山匪结伍,害了更多无辜百姓的性命。”
“因此这次山匪屠村,也有微臣的错,所以,还请殿下降罪。只是希望殿下给微臣一些时间,待微臣查明这些山匪的身份和屠村的缘由,殿下再将微臣带到陛下的面前不迟。”
沈怀璋苍劲浑厚的声音里夹杂着明显的无奈和懊悔,萧云衍默着声侧眸看向窗外,此时那耀眼的红日已在他们未察觉间高挂上碧蓝的天空。
抬步走向窗边,他看向窗外那与昨日一般无二的天空,想着昨日张家娘子的悲恸和昨夜他对跛脚驿夫许下的承诺,不由攥紧了拳头:
“你计划如何查明那些逃役百姓的身份,查明之后,又要如何上报朝廷,给他们治什么罪?”
萧云衍回过身,颀长的身体背着光靠在窗边,凝着眸子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沈怀璋。
沈怀璋听到他的问话,迎着刺眼的日光,看着窗边浑身暗色的萧云衍,嘴唇缓缓嗫嚅:“臣会向擎州那边去要一份逃役的名单。”
“要了之后呢?按屠村之名定罪吗?”萧云衍直直地看着他:“可沈大人别忘了,昨日我们为了避免尸体腐烂引发瘟疫,已经将那些尸体用一把火全部焚烧了。”
“沈大人,你要如何确定,逃役名单上所写之人,就正是山上的那些人呢?”
这……
殿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怀璋微微垂眸,心中快速思索着殿下这一番话中的意思:擎州苛役之事,是殿下主动提起,也就是说,殿下并不想轻轻放下擎州苛政一事。
可殿下接下来又提起那些逃到山上的百姓,问自己要怎么做,还提及了那些尸体已经被焚毁,根本无法认明身份。
对了,昨日里,殿下命那个存活的妇人记录了杨夏村遇难村名的姓名,却并未带人上山去指认山洞外那些尸体。
殿下此番究竟是何意呢?
……
“殿下可是对这些逃役百姓起了恻隐之心,想在屠村一事上抹去他们的痕迹?”
沈怀璋在心中揣摩了许久萧云衍的意思,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没有忍住,直接开口说了出来,却不料抬眼看向窗边时,却发现太子殿下那张逆着日光的脸变得更加暗沉。
想到自己竟脱口而出这样一番话,沈怀璋心中懊恼不已,急忙冲着萧云衍一拜:“这只是臣的一番戏言,还望殿下恕罪。”
话音落下,整个停尸房内又恢复了骇人的寂静。
萧云衍隐在光线之外,眼睛并未看向他,只是紧紧盯着房内的几具尸体,暗影遮面,眸中情绪让人无法看清。
直到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萧云衍这才移开了视线,对着沈怀璋说道:“我并非是对逃役之人起了恻隐。”
清冽的声音带着隐约可察的怜惜:
“只是不希望他们家中的亲人被无辜连累。”
按照本朝律法,杀人情节严重者,亲属会被连坐,家中男子会被流放边疆,女子被株为官奴。
他不想看到有无辜的人因亲属的罪行而失了性命,堕入深渊。
沈怀璋见殿下没有因为他的那番话恼怒,偷偷舒了口气:“还是殿下心善。”
萧云衍哼笑一声:“沈大人不必给我戴这顶高帽。”
“从擎州那边得到那些百姓的信息之后,查清那些人是否死亡后,派人私下调查那些人的家属是否知道他们逃役一事,若不知情,便只告知亲属他们逃役途中遇到山匪被杀,因亲属未包庇,因此不会连坐获罪。”
“若有亲属知道逃役一事,进行了包庇,那就按照逃役的罪名,进行处罚。”
桐州百姓逃擎州苛役一事,萧云衍的这番话终是将这些人盖棺定论。
沈怀璋心中自是明了接下来该如何做,对着太子殿下行了拜礼,恭敬道:“微臣谨遵殿下诏令。”
“还有一事,”萧云衍沉声开口,“劳烦沈大人带我去狱中看看你昨日提审的那几名山匪。”
那些逃役的百姓亲属,他还能心软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这些杀人越货的匪盗,怎能能让他们如此简单的就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