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一瘸一拐地跑着,本就不利索的腿脚相互绊着,明明是一个人的左右腿,硬是走出了内斗的架势。
韩颂左肩挂着药箱乱晃,右臂牢牢地架住他,方不至于摔倒。
两人急吼吼地跑着,前庭的怒吼争吵之声便争先恐后地传了过来,惊得他们一身的冷汗。
“你是疯了不成吗?”王玙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直指元令仪,食指几乎抵在她的鼻尖之上,“太子,刺杀朝廷命官,收监庭杖,可免不了。”
高照与元令仪站在一处,眼睛直直地盯着刀尖,神色晦暗,嘴角勾出一个体面的弧度,与锐利阴翳的眼神相得益彰。
“王大人稍安勿躁,只是皮外伤罢了,待下官为您上了药,便无碍了。”赵霁已然不顾男女大防,一把将他按下,三下五除二地扯开王玙的外袍,瞬时就将微紫的药粉撒在伤口之上。
元令仪冷眼看着,眼波流转间全然没有方才的狠厉,浑不在意。
韩颂默默地立在她身侧,略一颔首,两人视线一瞬交错,便各落一处。
席嗣源见王玙怒气不减反消,不经意间坐到他身侧,“孟祁观的尸身可以给你……”
闻言,王玙登时接话,“我还要盖世德的命。”
“你想要他的命,大可自己动手。”席嗣源不怒自威,昏黄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你是他的主官,若真心想要他的命,不说易如反掌,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席嗣源的话说得直白坦荡。
王玙看似急迫,实则处处皆是陷阱。
高澄被高照捏在手里,涉及皇子犯法,就算是太子,如若先斩后奏,僭越的奏本定能堆积如山,填满整个东宫。
此事必须上报于周帝,由他亲自论处。可高照现下,一无返京打算,二无奏疏上京。
高澄此刻,最是安全无虞。
可王玙一要证据,二要人命,倘若高照一旦答应,真的处理了盖世德,只怕又是落入了他的另一个陷阱。
这笔交易,当真是难缠得紧。
“王大人,诚意不够啊。”席嗣源沉声说道,“此刻还在耍花招,当心吃鸡不成蚀把米。”
“席公,下官岂敢啊……”王玙只觉得浑身发酸,微微发烫,“只是盖世德知道的太多了,留不得。”
“他得命,我保了。”元令仪眼睛弯成新月一般,唇角荡起的梨涡涌起丝丝甜意,“由不得王大人。”
“元令仪!”王玙猛一起身,瞬时便眼前一黑,双腿酸软,转瞬又做了回去,他不禁以手扶额,触手的温热让他心中一惊,“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元令仪略一歪头,微微垂下的眼眸中,眼珠倏尔一转,似是苦恼极了,只是不经意间扬起的嘴角,竟如催命符一般,激得王玙热汗直冒。
她从袖袋中掏出两个精巧的瓷瓶,灯光映在上面,光芒流转,如一旁沾血的匕首一般,寒光凌厉。
“大人瞧瞧,这两个物件可是眼熟?”元令仪语调轻扬,纤纤玉指随手将瓷瓶推倒在地,“诶呀,倒了!”
她眉头微微蹙起,瞳孔似清潭一般澄澈,轻抿的嘴唇泄露了一丝苦恼,“这可怎么办啊?解药和毒药,都撒了……”
她扬起头颅,眼神瞬息万变,疯狂似血丝蔓延,转瞬便是猩红一片,“君君至今余毒未清,不知王大人今日,能否挨到天亮啊?”
王玙脸色愈加绯红,他只觉得五脏俱焚,浑身的肉似是被金针穿透,酸痛难忍。
“你要如何!”王玙艰难开口,耳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愈发急促,他心惊肉跳,却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我若死了,待天明,常州军一样攻进来!”
“我只想要大人一个承诺,怎么在大人眼中,竟要害了大人性命!”元令仪微微摇头,撒娇卖痴一般,微微撅起双唇,似是苦恼极了,可眼神却锐利似刀,横剐了他的防备,“大人是君子吧……”
王玙只觉得呼吸渐渐困难,眼皮亦是千斤重,他勉力直起腰板,“自然是!”
“君子重信。”元令仪袅袅婷婷地挪到王玙身侧,语调绵长娇俏,“大人不是,大人是个伪君子,唯爱沽名钓誉!”
高照与席嗣源几乎笑出声来,两人静坐一旁,看着她为元令微一血前仇。
“你想要做什么!”王玙嚎叫一声,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脖子竟撑不住头,直直地垂了下去。
“做什么啊?”元令仪纤纤玉指撑着下巴,眼睛睁得圆圆的,无辜得如同幼童一般。可血红的瞳孔,却又如罗刹一般,下一刻便要刀斩邪魅,造杀孽,生业障。
“自然是想要与大人共生共谋。我想要边鹤扬仕途再续,想要张宓福征地顺遂,想要苏州商会日进斗金……”
她略一停顿,“哦,对了!还想要四殿下性命无忧。”
“可以!”王玙急急答应,大喘着粗气想要攀上元令仪的手臂,却被她灵巧一闪,直直摔倒在地。
“诶呀!”元令仪捂住嘴巴,不解地盯着他,一脚狠狠踩在他的后心,“大人怎么如此不小心啊。”
元令仪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加力,转着脚尖碾着他的后背,似要剜出他的心来,“大人既是答应了,那便拿出手信,退兵吧……”
“元令仪!”王玙脸色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双眼猩红如血,几乎咬碎槽牙。
“我在呢……”元令仪幽幽开口,“大人可是觉得呼吸困难,浑身燥热,全身的肉,酸痛得要离骨?”
王玙想要起身挣脱她,五指张开合拢几次,愣是不得起身。
“君君何其无辜,你也该好生尝尝这剂猛毒……”元令仪神色愈发地冷,猛地抬起脚狠狠砸下,恨不得踩碎了他。
王玙痛得一个激灵翻腾,如一条搁浅窒息的鱼。
韩颂见时候差不多了,伸手掏出了军信,“听闻常州军军律极严,不知他们是认军信,还是认大人?”
“你当他们是本官的私兵吗?”王玙愤恨地嘶吼着,双手攥成拳,绵软地捶着地砖。
“大人最好祈祷您没有骗我……”韩颂轻声说道,“不然,四殿下就要死在常州军刀下了。”
王玙不可置信地盯着韩颂,只见他随手将东西递给元五信,而他身后之人,正是漫不经心的高澄。
王玙热泪瞬时涌现,他只觉得喉咙干哑,似有一团棉花塞在其中,他张口想要唤他,却是发不出一个字来。
元令仪见不得他这副慈舅的模样,玉足轻抬,砸在了他的头上,恨不得将他的脸戳进地里。
四下无声,唯有王玙的痛苦的闷哼不时传出。
元令仪微微抬起头,双目紧闭,长舒一口浊气,心中无数念头攒动,终是恨意疯长,滋养杀神。
高照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肆意妄为,面上神色闲淡,唯有那双眸子尽是疯狂。
他贪婪地盯着她,眼中满是她的模样,却仍觉不够,恨不得挖出双眼,将她塞进自己的眼眶。
至此方能,填满欲壑。
他只觉得喉咙发紧,掩人耳目地喝下两杯清茶,却更觉饥渴,喉结频繁地滚动,突兀地支在那里,似是急不可耐。
“熙熙……”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似是一只手缓缓划过苍天大树。指甲抠住树皮,一点点地挪动,一声声地磨人,“不够……”
元令仪当然知道不够。
王玙算计人心,屠戮人命。
劳工及苏也媞旧部的性命,千余人因他惨死,哪怕此刻血债不能偿,来日方长,终有一日,要他血债血偿!
“现下毁寺征地,该是谁来做,便继续谁来做吧。我看张宓福就不错,合该是个皇商。”席嗣源戏看得累了,耐心已然用尽。
“好……”王玙牙根酸涩,头脑昏胀,却也还算清明,“结案文书会还她清白。”
席嗣源接着问道,一刻不让他喘息,“陆园与苏州商会来往是陛下恩典,火药御批,矿采可还需苏州府验资?”
“资质完整,不必了。”王玙声量越轻,眼皮亦是逐渐耷拉下来。
席嗣源满意一笑,他继续问道,“溧水段氏资产清查好了吗?”
在场之人除了高照,皆是神色一惊。
溧水段氏,江南最大的地主,良田几乎占了江南大半。
王玙挣扎着抬起头来,“莫要欺人太甚!”
“咚!”元令仪足下猛地用力,王玙的头便重重地磕在地上,顿时鲜血横流。
“王大人莫不是忘了,此刻你为鱼肉,我为刀俎。”元令仪柔声说道,烛光映在面上,玉面慈目。若非亲眼所见,谁人敢信她竟这般狠厉,“解药,您还没拿到手呢。”
纤纤玉指揽过垂落的碎发,娇媚得似精怪,似鬼魅,眉眼间极尽魅惑,眸光水润,双眼含情。
“哦,对了。”元令仪轻声惊呼,娇嗔得柔媚,“大人不觉得,毒性发作地过于迅速吗?”
王玙登时觉得不妙,迷迷糊糊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多谢王大人送药……”元令仪声音骤然阴寒,寒冰凝满了双眼,“若非如此,赵太医还做不出来,这药到命衰的好毒。”
席嗣源旁观着,他神色晦暗,垂下的嘴角挂在脸上,尽是苦涩。
可他本该高兴一些才是,眼见元令仪心肠渐硬,手段如铁,这才是中宫之主该有的模样。
可他只觉得难过。
她不该是眼前这般模样。她是那个温婉贤淑,兰心蕙质的英国公嫡长女。可眼前这般阴狠毒辣,他甚至不敢相认。
高照面色仍是平静如常,他几乎双耳不闻字字句句。
段氏的地也好,阆京苏州的平衡也罢,他统统不在乎。
此刻,他只觉得血气上涌,眼中的欲望呼之欲出,他只想将其余人等赶出去,将元令仪拉入怀中,耳鬓厮磨,舒缓他的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