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觉得最近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耳朵边没有烦人的苍蝇声,不用被逼迫着听一群不懂艺术的人吹捧自己的垃圾画作,最重要的是可以随时随地和亲爱的女朋友在一起。
伊利亚微笑着,湛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流淌着蜜糖一样的幸福。
女朋友说了,今天要带自己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伊利亚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地方是特别的,但只要跟女朋友在一起,哪里都是特别的。
好开心,好幸福,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最近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多,多的伊利亚无法再去思考那些难缠的问题。
于是一大早就起来的伊利亚,在换掉七个裁缝这才选出来的几套衣服中又斟酌了一番,挑出最满意的一套,这才让管家送自己出门。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选了一套接近于正装的衣服。内衬依旧是珍贵的类丝绸面料,只是领口做了特别的设计,用了纷繁复杂的蕾丝和褶皱处理,显得他格外矜贵。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也是快乐的。
伊利亚的耐心有且只有这个时候充足,毕竟他从上一次的分开开始,就在等待这次的重逢了。
每到夜里,沉郁的情绪一寸一寸浸透肌肤骨髓,让他痛不欲生的时候,只要想起即将见面的时光,伊利亚总觉得自己不能那样睡下去。
所以他站在了这里,站在了阳光下。
看着不远处的女孩像一只可爱的小鸟,向他扑了过来。
真可爱啊,他想。
露出腼腆的笑容,伊利亚突然想起小时候欣赏过的那副科顿九世享乐图。
画作里,科顿九世与最爱的夫人隔着笼子执手相望,据说深受宠爱的那位夫人被放置在巨大又豪华的笼子里,无数稀世珍宝被放置在一旁只能做点缀。
以前他总不理解那副画作,或者说科顿九世的的感情,
但这会他想,笼子也不错。
闻着熟悉的铃兰香气,伊利亚将脑袋埋在对方怀中。
如果是她的话,自己一定会造一座世界上最大的笼子,把所有珍贵的宝物都放进去。
不,那些珍贵的宝物也比不上她的一丝一毫。
小声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伊利亚贪婪地将对方的每一寸肌肤都印在了脑海里。
好像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利亚是不是又偷偷熬夜了?”叉着腰,一无所知的白亚鼓着脸颊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要多多休息啊利亚,身体才是最珍贵的!”
伊利亚握着对方的手,避而不谈,只是黏糊糊地凑过去蹭了蹭:“想见你,所以睡不着。”
白亚一幅心疼的模样,好好安慰了对方一番。
一会后,才高兴道:“今天要去的地方,对利亚的健康有好处哦!我可是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好,我才特地带你来的!”
伊利亚其实根本不在乎去哪里,但他还是竭力做出了感兴趣的模样,任由白亚带着他从平坦方便的大路拐到小路,在完全不认识的崎岖的偏僻地方停了下来。
最后,他们在一个破落的场馆门口站住。
破落,并不是以伊利亚的眼光来看,而是一种极其客观的描述。
曾经高大体面的门头只剩下框架,招牌早已不见;造型别致具有设计感的大门已经摇摇欲坠;就连大片的玻璃都只剩下形单影只的碎片……
如果不是门口人来人往,这里恐怕说是一处荒地都不为过。
白亚转身,半身裙在空中转了一圈像是一朵花,裙边打在伊利亚的小腿上,仿佛是花瓣轻轻扫了扫:“当当——欢迎利亚来到达亚尼卡区最热门的景点。”
达亚尼卡,T-205-9873星上最穷也是最自由的区。
因为正好处于几方势力的交界处,在贫富差距极强的同时,也吸引着各个阶层的人来这里生活。
贸易发达的同时,也代表着这里十分务实的风格,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讨生活。
但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却有着非常出名的景点。
伊利亚听着白亚的介绍,顺势观察起来。
门口进出的人很多,确实很热闹。
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在别处阶级分明的场景,在这里好像看不到。
仅仅几分钟,伊利亚就看到衣着考究的富商和身上泥巴都没洗掉的平民擦肩而过,而他们并没有交谈。显然,他们在这里是平等的陌生人关系。
以伊利亚的阅历,实在是想不到能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容纳这些人同时出现,还不是服侍与被服侍的关系。
看见伊利亚有些疑惑的表情,白亚并没有解释太多。
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座废弃的场馆之前还是知名酒店后,就拉着他走了进去。
进门,伊利亚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松节油。
是画展吗?
他漫不经心地想,拉着白亚的那只手不停摩挲着,有些不以为然,但可以借着给她讲解专业知识的时候可以展示自己的能力也不错。
这样,她会更爱自己一点吧。
然而这样的情绪,在被拉着走入大厅的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旧式宫廷风的酒店外表破败,可是内部被爱护的人自动翻新了好几次。
璀璨的吊灯在众人头顶散发着亮眼的光芒,在这样的灯光正中央,是一幅占据了整面墙的画作——
《跳舞的潘妮》。
伊利亚感觉浑身的血液像是要凝固,一种熟悉的坠落感从下方传来,扯着他所有的器官,坠得他整个身体像是撕裂一般。
曾经展会上道貌岸然的众人赞美,化身成利剑扎进了他的脑海。
噩梦的回忆将周身的空气都扭曲,挤压着他,耳朵里传来了熟悉的蜂鸣声。
所有的所有突然一起向他袭来。
最终,化作了黑夜里拿着画笔站在画作前,却无力的身影。
他怎么能,画出这样恶心的作品……
“这是什么地方?”
伊利亚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提问。
与此同时,他又好像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在了身体上空,只凝视着眼下的一切。
白亚拉着伊利亚的手,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是带着伊利亚在门口站了一会。
眼前走过了穿着考究头颅高昂的“上等人”,也走过了穿着干净整洁衣服的普通人,还走过了穿着补丁衣服一脸赶时间的“穷人”……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进来时无论是怎样的表情,在离开时,脸上都变成了平静,乃至虔诚。
“无名画展,大家都这么叫它,因为没人给它起名字。”白亚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小声解说:“这里展示的,全部都是同一个画家的画作。”
露出抱歉的表情,白亚的声音放得很软:“对不起,我知道利亚对伊利亚一直有意见,但是我们今天把伊利亚抛在脑后,仅仅看画好不好?”
“他们都说这个画展看了以后,心情都会变好。”
伊利亚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他望着眼前的女孩,又望了望这座破败的酒店,最后浅浅地点了点头。
好像受到伊利亚的鼓舞,白亚拉着伊利亚,混到了参观的人群中。
“这里一开始只是一些同好布置的,但是后来大家都觉得看完好像心情也变得平静了,于是来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成为本地不能不看的重要景点了!”
人潮中,伊利亚和白亚仿佛是最普通的小情侣顺着人潮往前走着,同时白亚贴心地为伊利亚小声介绍道:“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画的布置好像不是按照画作原始的展出顺序来的,大家都在猜到底是什么展出顺序,不过目前还没有人猜出来。”
“因为有专业人士说,这些画作的技术都很精湛,没有那种作画技术循序渐进的感觉,也不像是情感递增或者融合进步,而且绘画主题天马行空没办法和现实地点产生太多的联系……”
伊利亚安静地看着墙上的那些画作,嘴唇突然动了动:“是时间。”
白亚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歪着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利亚你刚刚说话了吗?”
伊利亚面无悲喜:“是那些画被画出来的时间。”
他从门口一直走到一楼走廊的尽头,看着熟悉的画作,按照出生的时间被一一放置在墙上。
没有像那些沽名钓誉的艺术馆用华丽的装饰框封印,拉着长长的隔离带,而是就那样普通地近距离毫无保留地展示在那里。
伊利亚一路走来,像是看到了自己曾经站在画布前的无数个日夜,从画出完整作品的欣喜,再开始怀疑自己,到最后的那个夜晚。
他们缓慢地移动着,伊利亚第一次站在客观角度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自己的作品。
其实很奇妙,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些画作完成的时间。
——以前说是要办画展,一开始他会精挑细选比较满意的作品送过去,但后来懒得挑,变成来人直接拿。
可是就是那样巧,在这里,一个没有人打理的野生展览里,一群他不认识,也不认识他的平民,直接按照它们的出生时间排了序列。
伊利亚认真地看着画,几乎要忘记身边的人。
但在距离最后一幅画还有几步的距离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白亚回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伊利亚喉咙发紧,他要怎么解释,他只是……
突然间很害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利亚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你对伊利亚·瑟瑞恩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