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十七入水后,迅速摸着石壁向前游,水井上方的喧嚣声在水中传播成怪异的声响,越来越远,消失不见,暗河的水流猛然形成涡流将她向下拉去,薛十七的身体一时失去控制,在狭隘石壁上磕磕碰碰,她忍着翻滚旋转的不适,胡乱游了一段时间,涡流平息,她找到一处气室,冒出头来喘息。
她咳出入肺的水,然后清理了鼻腔和耳朵里的水,方才逃命时的爆发的肾上腺素耗尽,阴冷和疼痛的感知逐渐浮现。
不妙。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气室,氧气撑不了多久,地下河道不知有多复杂,又有多少暗流漩涡,她摸了摸肩膀,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水里。
兜兜转转好几个气室,感觉到水面在降低,暗河坡度逐渐往上,似乎的确是正确的方向。
她寻到一处有风的暗穴,感知到流动的空气,她松了口气,决定暂时休息一会儿。
她从怀里摸出来银铃,双手合十握在手心里,期望能从中获得一丝力量。
她不敢睡觉,只好打坐修炼一会儿,微薄的灵力勉勉强强在身体里运转一个小周天,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身体似乎回暖了一点。
休息好之后,她又下了狠劲儿捏了捏受伤的肩胛,喘了口气,将痛意咽下,又潜回水里往正确的方向游去。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她精疲力尽,从潭边冒出头来,肺腔几乎炸开般的疼痛,她趴在岸边大口呼吸,江澄看了一眼天色,离他找到薛十七,还有很长一阵。
看着她挣扎无力地趴在水边,身躯开始发冷,看着她从怀里掏出银铃,撤去心脉灵力注入其中,心声诉说一句:“最后再听一次铃响吧。”
江澄将他一把从水里捞了起来,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情绪外露,灵力波动极大,整个梦境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云芊悠神色一凛,不好,江澄若是在梦里失控,那必然会损伤两人神智!
她迅速取出韶景,时刻准备强行结束梦境,却见云幕中,仰卧在他臂弯里原本神志不清的薛十七,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薛十七的本我出现拿回主导权,整个梦境渐渐稳定下来。
她凝望着他的眼睛,微微露出一点笑,道:“你辛苦啦。”
江澄眼尾红色未消,看着她,道:“你曾受过这么多苦,为何不告诉我?”
薛十七的目光里浮现一层迷茫,旋即是薄薄的一层水雾,然后浮现出的疑惑将泪意压回,最后重新定格在茫然之上,她呓语般,讷讷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呀……”
当痛苦波折成为人生的常态,解决问题成为了家常便饭,吐露心声只能换来谩骂殴打之后,情绪宣泄就成为了耻辱和累赘,理智与情感分割,她只是本能活着,却不知为何活着。
她不知道痛苦可以宣泄,她不知道悲伤可以哭泣,她不知道伙伴可以信任,她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用理智解决镇压一切负面情绪,悲哀、委屈、焦虑、抑郁、愤怒、恐惧、孤独、茫然,这些情绪,她统统无法消化开解,只会一味地将它们压抑在心底。
她迷茫的声音忽然变得幼态:“……我不知道呀。”
她的视线开始失焦,眼底水雾迅速凝结成泪珠,源源不绝滑落脸颊,些许微弱的呜咽声响起。
“江澄……我好疼啊……”
江澄甚至忘了这是梦境,只低头查看她的身上:“铃儿,哪里疼?”
她握着银铃,浑身紧绷,微微打颤,摇摇头,只发出一声哭嚎:“我好疼啊……”
她的声音又大了一分:“我、我好疼啊……”
薛十七的哭声令人心生不忍,可她突兀的停止哭声在此刻却更令人揪心。
薛十七的脸上浮现出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冷静理智的心声开始唾骂自己,哭什么哭。
“不能哭。不许哭。不许哭不能哭不许哭不能哭不许哭不能哭不许哭不能哭!!!”心音如入魔般萦绕,江澄如何喊她都唤不回她的理智。
“铃儿!铃儿!”他知道这恐怕是她的心魔心障,干脆捧起她的下巴亲了上去。
心音戛然而止。
这招出其不意,竟然效果奇佳。
此刻的薛十七有些割裂,她眼里还簌簌流着眼泪,看向江澄的神情里竟然还露出一点笑意来,她被江澄抱在怀里,埋在他颈侧边,亲昵而依赖的动作,她在他鬓边轻声问:“江澄,要重新养我一次吗?”
江澄不知此言何意,只认为是她想好了下一个梦境去处,但若能将小时候的她带离苦楚,好好养在身边,即便是梦,也是一片美好的祝愿。
他当即目光灼灼看向她:“好。”
薛十七似乎有些疲累了,她目光又开始涣散几分,似是不太放心,喃喃低语道:“我可能有点难养。”
江澄道:“云梦江氏养得起。”
她垂着脑袋沉默了一阵,似乎是理智又陷入了沉寂,负面情绪重新涌现,她又开始轻轻地,压低声音啜泣起来。
周围场景变换,浮现出的竟然是最初那间她被父母亲手卖出去时的屋子。
即便此地再也没有闲杂人等,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江澄还是不会记错这个地方,她吃过的苦,他仔仔细细看过,密密麻麻酸涩苦痛开始啃噬心脏。
江澄哑声道:“铃儿,可以哭的。”
她的声音稚嫩、柔软、怯懦:“可以……吗?”
江澄又将她抱紧了一分:“可以的,铃儿,你应该的,你想哭,就应该哭出来的。”
得到了准许,薛十七捧着银铃,蜷在他怀里,总算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前生十几年里所有压抑的情绪,在此刻总算得到倾泻的允许允许,爆发出来。
原来她从没走出过那个家,又或许,这里从来都算不上她的家。
梦境安静的结束了,平和送走了他们。云幕外看完全程的众人皆是心中怅然,他们眼中的薛十七一直都是成熟冷静的模样,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由来,她拼尽全力救了这么多人,自己却拖着沉重的心病,现在也该他们来关心爱护她的心情了。
薛十七还没有苏醒,其他人聚在一起讨论薛十七的身心问题,江澄只静静听着,偶尔向云芊悠解释一点她的过往经历,不料回屋开门,却发现床铺上空空如也,侍女说没见到她出门,他旋即想到云芊悠和温情讨论过:苏醒后的薛十七或许会有些记忆混乱,甚至是孩子气。
江澄当即便猜到她可能躲了起来。
“铃儿?”江澄环顾四周,他看了一眼床榻下面,不在此处。房间不大,几乎没有几个藏身之处,江澄也起了一点捉弄的兴致,一边高声喊她,一边慢悠悠的踱步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竟也没有人,江澄心跳顿了一下,一抹紧张担忧浮现。
恰在此时,一旁那只不足成年人膝盖的箱子里发出一点细微的气声,自然逃不过全神贯注又有修为在身的江澄耳朵,他放下心来,但旋即,一股浓烈的异常感浮现。
铃儿怎么会躲进这个箱子?
无他,实在是这个箱子太小,它长不过成人一臂,宽更不必提,高度也不足江澄的膝盖,江澄自是熟悉薛十七的身量,这样一只小小的箱子,她的身量再怎么纤细,到底骨架大小摆在那里,也躲不进去才对。
江澄也不喊她了,惊疑不定地大步走到木箱面前,里面的人似乎也听到了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屏住了呼吸。
木箱门被猛地打开,江澄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这个箱子自然装不下二十岁的青年女子,但若是一个营养不良,瘦弱的孩提呢?
六岁的薛十七正蜷缩在这个小箱子里,发丝散乱枯燥,脸颊上还有未愈的淤青,此刻正下意识双臂护在脸庞前,旋即又害怕地缩回了手,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江澄尚还处于震惊之中,薛十七已经迅速撞在他腰上,钻出箱子,赤着脚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外。
江澄总算意识回笼,他当然认出这是薛十七小的时候,还来不及探究她忽然变小的事情,眼见人跑了,江澄迅速追了出去。
门口的侍女只见一个狼狈的小姑娘裹着松松的里衣,赤着脚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然后他们家主就喊着家主夫人的名字冲出去了。
等等,家主夫人变成小姑娘了?!
她一路避开人乱跑,大喘着气,跑得喉咙干涩也不敢停。她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逃离了人贩之手,她在小公园的儿童滑梯洞里睡了一觉,一睁眼就在这个奇怪的,像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床上,身上只有单薄肥大的衣服,她努力了半天,才把衣服合拢,乱七八糟地打了个结。
门外还有一群大人的说话声,她听不清,只担心自己又被谁抓走要卖掉,她当时就是听到别人说要打断她的手脚才拼命逃出来的。
她目不斜视,专心逃命,奈何莲花坞实在太大,处处都是人,她左右逃不开,心里也越发恐慌,脚心被碎石划破也不敢停,留下一串小小的、仓促的血脚印。
“铃儿!”
此起彼伏的呼唤响起,越来越近。
“铃儿!别跑!当心!!!”
她慌不择路,一步踏空,江澄心一紧,紫电先一步破空而出将她腰身一束,把她整个带回了自己面前。
成人的中衣在她身上松松垮垮,裸露出骨瘦的身体和皮肤上狰狞的新旧伤痕,她满眼惊惧提防,时刻想找机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