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啊?”有人问。
李换晴清了清嗓子道:“是我父亲近日新收的一名学生,据说文采斐然,才思敏捷,对他赞赏有加。我知道在座的几位有不少才学出众的公子女郎,因此邀他与我们共同赏枫题诗。”
“那敢情好啊!但是为什么还没来?不会是耍大牌吧?”
“他家是什么人?”
李换晴摇头:“不是耍大牌,是我给他发帖子时才知道,父亲今天已定下要他去国子监帮贡生改题,但我瞧着时间,他应当是快来了。”
“什么人,这么厉害,竟然能帮贡生改题?”
这里的人大多是有家世荫蔽的贵族少爷小姐,虽说也有几分才学,但要说进国子监,摘得贡生头筹,那也是不一定的事,何况是被国子监司业亲自赏识,以外人的身份带到国子监去给贡生改题。
那显然已经是贡生中师长的地位,不和他们一条赛道了。
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哇,换晴,你该不会请来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和我们题诗吧?”
“我题诗是想划拳,不是想进学啊!!”
一时间哀嚎声不断。
李换晴无奈地扶了扶头上的魏紫,道:“不是什么胡子拉碴的老头,是和我们一般大的年轻人!我估摸着……也就不到二十岁吧?”
“这怎么可能!哪里有这种人才,我不服。”
“你别说,好像我还真知道一个这样的人。据说是……今年扬州府秋闱的解元!”
扬州府?
云昭不禁抬眸看了说话那人一眼。她才从那里回来,倒是对这个和她算半个同乡的解元有了些兴趣。
要知道,江南可是文人墨客辈出的名地。年仅二十便能在江南夺魁,说明其真实水平甚至有望进会试、甚至殿试的前三甲。
和云昭一样对这位年轻解元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有人问:“换晴你见过他么?除了年轻,容貌如何?”
问话的女子被身边的同伴轻拍:“瞧你,还没放榜呢,就想着捉婿啦?”
问话女子脸色微红:“我就是随口问问,怎么,莫非你不想知道?”
李换晴想了想,说:“我觉得此人的容貌……是我见过的同龄男子中数一数二的帅。”
“哈?!”
全场顿时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连云昭也不免对这个还未见其人,先闻其俊的扬州解元更期待了些。
一个年轻、优秀、帅气的男子,再加上深受国子监司业赏识,意味着以后可能前途无量……
任谁听了都心动三分。
“换晴,你可不许因为你父亲赏识他就夸大其词啊!”
“我怎么会,你不要污我清名。那人的确是容貌非凡,才学出众的。”
极帅到能在同龄男子中数一数二的人,云昭只见过两个。
第一个是魏谨之,她这辈子还没能见过比魏谨之更好看的人。不仅是同龄人,他打遍全年龄无敌手。
第二个是奉观遥。他和魏谨之是两种不同的好看,魏谨之旧时清润,现在内敛冷厉,奉观遥则锋芒毕露,冷中带傲,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也不知道那扬州解元能不能比得上他们二人。
“有人来了。应该是他。”李换晴突然向外看,起身去接。
凉亭众人让出条道,不多时,李换晴果然带这个人回来。
那人身着乌金忍冬织边交领窄袖束身锦衣,外披深色毛领及地鹤氅,腰系枫叶玉佩,容光四射,贵气清朗非常。
凉亭中不禁静了片刻,耳边响起哗啦啦的秋风摇枫叶声。
好半晌,才有人长吸一口气,喃喃道:“还真是帅啊。”
作为奉观遥最亲近的密友,见到朋友的样貌如此深受赞美,云昭本应替他感到高兴。
然而她此刻双手冰凉,大脑发白,双唇上下嗫嚅,却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脑海里的想法一阵接一阵争先恐后冒出来,如同烧开的滚水下还燃着骤火,飞溅的气泡落在四处,怎么也克制不住。
因为过于震惊,心绪起伏极度强烈,她的想法甚至不能有条理地连成串,而是东一串西一串地掠过。
奉观遥背着她参加了秋闱,拿到了扬州解元,这件事却从未跟她提过。
入京的信说了他种种近况,唯独秋闱这样大的事,一次也没说。
为什么?
他信不过她,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还是两个人之间从未谈得上“信任”二字?
还是因为他想要离开她,所以担心告诉她,她会误事?
她以为自己是奉观遥最亲密的朋友,如今看来,却不是?
在他心中,她是什么样的形象,才会让他宁可与她逢场作戏,也不愿据实相告?
或许奉观遥也是有苦衷的。
或许他担心告诉她之后她会认为这是背叛,所以不敢。
她会是这样的人吗?
她会是。
一时之间,强烈的激愤、恼怒涌上喉头。
但这里是李换晴精心为她准备的赏枫宴,她不能毁了这里,不能糟蹋换晴的好心,也不能露出……哪怕半分异常。
云昭端坐在凉亭的中央,藏匿在袖口下的双手快要掐出血,指甲泛着病态的纯白,手背上的青筋一阵又一阵地滚动。
她仍旧带着恰到好处的优雅微笑,眼睛缓慢而娴静地眨,但眼前黑压压地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是不是所有她深信过、以后背托付的人,最后都会无一例外地选择背叛?
她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
凉亭热闹起来,少年人们纷纷招手打招呼:“兄台,你叫什么名字啊?”
奉观遥自踏进凉亭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在中央的云昭。
四肢百骸的血液刹那间涌向心脏,他的手顿时冰凉如铁,脸色煞白。
他不知道云昭也会在这场赏枫宴里。
李换晴邀请他时,说这场宴会会邀请京中有些名望与才干的世家子弟,他考虑到自己在京中人脉全无,几经衡量后还是选择同意。
若知道会因此与云昭碰面,便是就地格杀了他,他也不会来的。
内心中除了悔恨,便是无尽的惭愧。
在扬州共事两年多,他实在太了解云昭的每个细节。就好比眼下,她的笑容仍旧无懈可击,但他却能从浅浅的一对视中,读出她内心的被背叛的哀伤与愤怒。
他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但十分清楚,一切都毁了。
巨大的哀恸涌上心头,他一个踉跄,差点踩空,万幸身体平衡力还算好,才没在众人面前出丑。
心如同被生锈的钝刀一遍遍反复割下般剧痛,但他知道,这场宴会对云昭而言必定很重要,否则,刚刚她就一定会出口质问。
是他毁了这一切。
奉观遥感觉浑身上下传来超脱界限的疼痛,他顿时没了四肢的知觉,只能压着那股因为心绪剧烈起伏而从体中涌现的颤抖与痛楚,向面前的诸位世家子行了个礼,道:“在下奉观遥。”
他的声音在极力的压制中勉强维系住了表面的平稳,因而无人勘破他内里破碎的声线。
有人率先开口问:“奉这个姓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
*
赏枫宴到了晚间才结束,云昭强撑着精力,带笑与李换晴留在席间和尚未离开的客人聊了许久。
她余光瞥见,奉观遥没有离开,仍在凉亭台阶处站着。
夜晚山中极冷,他每次呼吸都惊起白茫茫的雾,漂亮的脸也因凉亭外的寒风冻得通红。
凉亭最后只剩下云昭,李换晴与奉观遥三人。
奉观遥直到此时还没走,李换晴早看出来他在等人,不过发现他在等的人是云昭时,面上略显讶然,最后又化作了然。
扬州府,有故事。
李换晴很识趣地道:“阿昭,我就先走了。这凉亭晚些时候自会有人来收拾,你们若不想留了,直接走了便是。”
云昭这才勉强将视线从奉观遥身上收回,面对李换晴,艰难地笑笑:“好,换晴,今天真的多亏了你。”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李换晴笑,为两人留下了单独的空间。
凉亭里静得只有风声。
奉观遥垂下眼睑,走到云昭面前。
他知道她怒极,不敢出声,也不敢看她。
云昭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
抬起手。
啪。
重重的一巴掌下去。
奉观遥俊朗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绯红的掌印。
他头也未偏,硬生生的受了这一掌。
云昭打完这一巴掌,犹觉得不解气,可是看他脸颊通红,却无论如何再下不去手。
双臂气得发抖,嘴唇亦颤抖。
“奉观遥,我对你,实在无话可说。”
她说完,甩开披帛,头也不会地离开。
奉观遥连跨两步,急忙去追,但去抓云昭的手才伸出,便被无情拦下。
挽剑和长歌团团围住他,连平日里活泼的挽剑此刻脸色也冷漠至极。
“奉公子,小姐不想见你,还是请回吧。”
云昭逃跑似的囫囵上了马车,钻进车厢,叫车夫驾马。
车轮缓缓地转动起来,奔驰在深秋的山里。
挽剑和长歌一左一右在云昭身边,试图安慰她,但两人不善言辞,连脸都憋红了,也找到合适的台词。
云昭蜷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缩成一团。
过了会儿,呜咽的哭声在山间随风飘散。
云昭埋头痛哭不止,直到拐进云府所在的巷口,才堪堪停住哭声。
不是因为不伤心了,而是因为不想这幅样子回家,让爹娘看见难过。
挽剑长歌都不敢说话,静静守着,等云昭命令。
车帘外突然传来马匹的嘶鸣声。紧接着是车夫有些慌张的声音。
“拜见靖北王大人。”
魏谨之让车夫平身。他今夜本来是想给云昭一个惊喜,瞧了眼车夫脸上的表情,慌乱中带着紧张,心中起疑,对着车内道:“绾绾,阿兄在湖边定了画舫,要不要今晚随我去玩?”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一如既往地带着对妹妹的诱哄。
奇怪的是,车内没有回应。
云昭当然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一动不动,仍蜷成团子状,龟缩在原地。
她不想说话,也不想理任何人,更不想去玩。
魏谨之等了半晌,见里面人的确没有说话的兴致,心中疑惑更盛,蹬上马车。
车夫欲拦却又不敢,一眨眼之间,魏谨之已掀开了车帘。
入目的是团成团子的妹妹。
魏谨之眉头下意识紧紧拧起,握住云昭手臂,强迫她抬头。
绯红的杏眸盛满雾色的水汽,透明的泪在眼角摇晃,堪堪垂落。少女鼻尖与双颊都已哭得红透了,如同被乱风吹打后残留的海棠,美丽却凄凉。
魏谨之喉头与心口皆是一跳,他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何会有如此的反应,心痛与疼惜已占据他全部心绪。拿住她手臂的手情不自禁用了些力,手指与手臂间挤压得毫无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