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

    集会后第六日,也是苏魄与岳江岸相对无言的第六日。苏魄觉得日子像飞云宗夜里的更漏,每日定时定点报送,不过这里没有更漏,村民们依赖着原始的昼夜节律生产生活。

    她把袍子披在羊毛毡外面,一整晚也不会漏风,因为整夜睡不着,就盯着高处的窗棱一动不动,便不存在因为睡相差而蹬开保暖衣物的可能。

    岳江岸在寅卯之交时起床,取出罐子里的鹿肉放到炭火上烤软,鹿肉冻得梆硬,放到木炭上会有一声闷响。苏魄不吃早餐,岳江岸就不准备,自己掰开稷麦做成的馕饼,撕成几大块,在上面放些昨晚剩下的肉扇,也不去骨,一裹就送进嘴里。

    苏魄听着鹿肉化冻的嘶嘶声,衣物的摩擦声与岳江岸的咀嚼声渐渐有了睡意,岳江岸有时会被碎骨呛到,又怕吵醒苏魄,只敢闷闷地咳出几声,苏魄想象他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把头埋进袍子里偷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醒来时,屋内充斥着鹿肉炖出的气味,此处资源贫乏,岳江岸又不善烹调,这味道称不上腥臊,但也不算好闻。苏魄将羊毛毡挂起,把袍子扣紧后拿着小陶缸出门用刀砍下几根结在屋檐处的冰棱,冰凌敲出冬季的脆声,她看向霜天,日色单调,有种冰冷的恍惚。

    进屋后,岳江岸一言不发地从她手中接过陶缸,用手在炭火里拨弄出一个洞,把陶缸放在其中。苏魄去里间拿出一个小纸包,掏出几粒香料丢进火上的铁锅里。

    等陶缸里的冰变成温水时,她蹲在火堆旁洗脸,岳江岸听着淅沥水声,忍不住用余光看她。日光从高窗洒下,洒在她掬水的手上,岳江岸知道自己不是在看她手心里的那汪水,是在看她莹润的手指,看她被水珠划过的纤长小臂,和手腕处的淡青色血管。她的脸上湿漉漉的,脸颊与鼻尖处薄嫩的皮肤在温冷交接中透着罂*粟红。

    岳江岸曾在往来的南泽商队里见过这种花,有次还被送了包它的果壳,煮在羊汤里有种引人垂涎三尺的异香,他吃了几口觉得不对,神魂分离——和现在一样,便把果壳还了回去。

    他见的中原人不多,没有什么参照,但他肯定苏魄长得极好看。水珠从她睫毛上滴到陶缸里,如同当初卖出那包果壳,他收回视线,看了会儿锅中冒着气泡的鹿肉羹,在苏魄把陶缸中的水倒出屋外时,起身拿起他靠在墙角的那柄巨剑,又盘腿坐下,将其放倒在双膝之上,拿起一块纯白砂石仔细打磨起剑身。

    苏魄坐在一边看着那柄巨剑,她理解为什么姜夏要废那么大功夫屡次派人劝他入王都。这柄巨剑材质不俗,锻造技艺非凡,绝非西域之物,岳江岸极有可能是中都岳氏之后,有丰富的武学渊源。

    这巨剑少说有百来斤,岳江岸一手便能轻松提起。而岳江岸步伐极其稳健,苏魄曾看他用寻常斧头伐木,挥斧姿势与寻常武夫截然不同,挥出的锐气在几米外仍有余波,若他全力用巨剑朝她攻击,她是绝无可能正面接下。

    这六日苏魄一直在观察他,冥思苦想也不能明白他为何不去王都。不过她向来脑筋活络,集会后便写信给王池沉,今日托他捎来的那壶酒总算被两只鹰运来。

    午饭后,她提着那壶酒去了村头老妪家。老妪丈夫死了有五年,孩子又在王都做些小营生,常年不在家。老妪爱酒,每餐都要来一壶,见苏魄提着好酒来喜上眉梢,二人推杯换盏几下,她就不胜酒力,傻呵呵地笑起来。

    苏魄见状,装作失落的样子道:“我也不可能长留此地,到底要怎么才能让他同我回王都?”

    “很难啦。”老妪抖着腿道:“小岳人又靠谱,长得又俊俏,多的是女人喜欢,他就是不想走,用什么方法都没用。”

    “用钱也不可以吗?”

    老妪呵呵笑出声:“你真有意思!小岳没有那么需要钱,留你下来可不单只是因为钱……”

    “是因为我像是吧!”苏魄眼珠滴溜地滚了一圈:“像谁呀?他的旧情人?”

    “唉——”老妪长叹一声:“本不想和你说,怕你介意,我们都希望小岳能出去,在我们这里太浪费。”

    “噢。”苏魄眼神诚恳:“我不介意。”

    “小岳之前和我们村里一个孤女,从小蛇堆里长大的…关系好。”老妪来了兴致:“没你那么漂亮——但性格和你一样,任性。三年前她非要去古战场里探探,小岳不同意,她一个人带着几块饼就走了。”

    “还是半夜,小岳第二天起来发现她不见,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老妪语调夸张:“把村里上下找了遍也没见到人,背着那把剑就进了古战场。”

    苏魄见她停下,忙给她又添了杯酒,老妪将其一饮而尽:“唉!一个月后小岳一个人回来,人瘦得不行…”

    “她是……”苏魄瞪大眼睛。

    老妪醉眼朦胧,眼神浑浊如灰白骨骸:“死了。没奇怪,谁敢进古战场?那里面什么都有,猛兽,鬼魂,可能还有妖魔,传说中的皮氏一族也藏在里面。”

    “那个和周王一同从古战场里出来的皮氏?百年前叛乱的西域王族?”

    老妪点头:“刚成年的小孩子再厉害也没本事进去,岳江岸能活着回来都是万幸。他每年都要去祭拜,攒钱也是为了请人给她引魂。”

    苏魄困惑:“引魂?”

    “死在古战场的人灵魂出不来,千年前人魔大战,不少妖魔的灵态现在还在里面。”老妪缩起脖子:“还有那条罪龙的封印也在里面。兴海寺维持古战场的结界,人的灵魂想要出来,不仅得去兴海寺疏通关系,还得请高人进去为她引路。”

    “罪龙……”一阵痒意在苏魄手腕转瞬即逝,她好像有点印象。

    老妪说完这句话就醉倒在桌上,嘴里嘟囔着:“没必要…这结局也是那女孩自找的,命中注定,你努力带他走吧。”

    *

    第七日,永夜又至。她本就过得晨昏颠倒,在永夜里更是只能倚赖岳江岸的作息为生活靶点,岳江岸起床她就知道该睡了,肉羹的香味飘满屋子她就自动苏醒了。

    “不能出门接冰吗?”岳江岸拦住正欲开门的她,她抱着陶缸,说了两人七日里的第一句话。

    岳江岸摇头,指着火堆旁的瓦罐道:“昨天接好了,你用。”

    苏魄惊讶,并在内心感慨岳江岸真是个负责任的体面人,并不因为她别有用心留下而敷衍。她弯起眼睛,诚心向他说:“多谢。”

    岳江岸慌张避开她视线,坐回火堆旁,拿起木调羹翻动锅中鹿肉。直到水声停下他才回过神,锅中汤羹在频繁搅动中都不沸腾了,他将调羹放在一旁,转脸便见苏魄抱着瓦罐蹲在他身边,神情有些局促。

    他问:“怎么?”

    苏魄眨着亮晶晶的眼:“水直接泼到窗户外面吗?会不会太不文明。”

    “咳…给我。”他镇静挪开眼睛,从苏魄怀中取过瓦罐,用罐中水仔细濯洗双手,把上面的泥沙和炭灰都洗净后,捞起瓦罐向上使力,挥过头顶,罐中水一滴不落地泼出高窗外。

    苏魄“哇”了一声,随后挠着脑袋又问道:“不可以出门,那去二楼的阳台算出门吗?”

    岳江岸本来严厉地看向她,忽然嗅到自己手中的香膏味,才想起方才那水是她洗过脸的,因羞赧语气不由弱了几分:“不可以。”

    苏魄全然未察,遗憾摊手道:“行吧。”

    *

    二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了几个时辰,苏魄一直想着昨日老妪透露的消息,到晚餐时终于忍不住问起。

    “我有听说之前那个女生的事。”

    见岳江岸不回答,她连忙解释道:“不是有意探听,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应该可以联系兴海寺,找人帮她引魂,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

    见岳江岸愣愣地盯着她,她以为是条件不够吸引他:“我们可以先履行这件事,然后你再决定是否加入我们。到时你若是还想留在村子里,或者不想参与其中也无妨。不过,你要是想帮姜元做事,那我们就……”

    说了这么长串话,苏魄才发觉不对,细密汗珠从岳江岸额角滚下,他嘴唇发白,视线透过她盯向墙壁,好似陷入迷瘴中。她当即行动,一手掐上他人中,一手点着他额心将真气渡入,苏魄熟习幻术,看他模样知晓他定是中咒,而此咒与有关那个女子的记忆息息相关。

    幻术分为两类:一类在于形,譬如苏魄先前使出的幻象之术,给人以错误的五感信号,用以扰乱人的感知;一类在于神,往往是通过增加、删改等扭曲记忆的形式,扰乱敌人的认知,从而影响心性。

    岳江岸无疑是中了后一种。如果是寻常人,即使苏魄提起相关的记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反应,顶多是一脸茫然地向她问询,但岳江岸武功有成又行性坚忍,因此在苏魄提起那个女子时,才会扰动咒术,引起他的混乱。

    苏魄蓦地收回真气,岳江岸脱力倒下,苏魄扶着他肩膀让其靠在她颈侧。她出了一身冷汗,此种幻术的恐怖之处不仅在于需要施咒人有足够丰富的法术储备,也需要施咒人足够了解下咒对象,而且被下咒的往往不止一人——如果仅有一人记忆混乱,那么幻术很快会被他人勘破。

    她大脑转得飞快,村头老妪记得,说明老妪并未被下咒,恐怕其他村民也没有。她联想起自己近期毫无缘由的失眠,偶尔莫名其妙的失神与幻听,噌得抬头看向那面高窗,再浓的夜色里她也能透过这面窗看到邻居的房檐,她夜视力极佳,在飞云宗时便是宗门前几,下山时更是在雨夜拼杀了一整夜,想必常年外出捕猎的岳江岸亦是不凡,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在永夜时都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那扇窗上有画面忽隐忽现,不是刷着蓝漆的房檐,是刀光剑影,是鲜血桃花,是飞龙于天,是寂寞坟茔,她想起身,左腕处却被什么东西勒得死紧,那个“物什”忽然伸展开,尾巴绕上她的脚踝,爪子扣上她的左右腰侧,颈部横在她的前胸,触须环住她的脖颈,头伸出她的衣领,呼吸喷在她耳畔,鳞片滑凉,随呼吸节奏小幅度张合,在她皮肤上印出红痕。

    “嗬——”苏魄急促地呼气,奋力想要挣脱,有极淡的黑色纹路从左肩爬上脸侧,右眼红光隐现,却难敌桎梏,终是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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