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希自从知晓莲花镇案真相后便对这位何大小姐不敢小觑,如今月余不见她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她是叫何绵绵还是白九,他并不在意,他只想知道她不好好在青州观里坐牢,来这里找他师姐做什么。
白九眼神游曳,似笑非笑:“我找她是谈情说爱,还是报仇雪恨,与你盛公子何干?你是她什么人?不会以为自己痴心一片就与众不同了吧?哼!哪里轮得到你为她做主?”
果然是亲生姐妹,上回叫何二小姐出言讽刺要不是师姐先出面他都不知道如何还嘴,如今又是相同的说辞,他可不会再落了下风:“对啊,我喜欢她就是很不了不起啊!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当初是谁为了博我同情还假惺惺地给我当红娘?我再不济也是她的师弟,她怎么不把她的师妹托付给你?怎么不叫你给她送信?”
虽然脑海中闪过一瞬当初她的话可能真的有道理,但嘴上还不能饶人:“白九是吧?我告诉你,不管你是想谈情说爱还是报仇雪恨,都只能是痴心妄想!做梦去吧你!秦少成迟早捉你回去!三百年,关死你!”
说到最后,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大火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刻薄了些。
白九冷笑着反击:“哦,那既然你盛公子对她这么重要,怎么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盛明希突然答不上来。
苏木在一旁晃着小腿听热闹,原来这两人都不过是她青青姐的裙下之臣,听上去都没得到她的芳心,她替刚入土为安的百里大哥竖了个大拇指,看在盛明希还比较顺眼的份上,出言相助:“青青姐愿意去哪里那是她自己的事,她爱告诉谁就告诉谁,不告诉我们也并不能说明我们不重要,盛明希不清楚,但我清楚,我知道我青青姐迟早会回来找我的。”
她拍拍盛明希的肩膀,跳下椅子,不管两人都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直接开始赶人:“你们要吵架要动手都给我出去,我要去庙里给我百里大哥烧香了!”
盛明希才不跟这莫名其妙的人再纠缠,拍拍屁股就要走人,走到门口突然又被苏木拦住:“欸盛明希,你们要是不吵了你就再帮我修修屋顶呗!夏天快到了,我怕到时候下雨漏水。”
他哪里会修什么房顶?刚要拒绝,又想起这活他要是不干难不成还要苏木个小孩子干吗?
行吧!行走江湖多门手艺也不压身,他应了下来,苏木去庙里烧香,白九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轻松一跃上了房顶,看着生了杂草的瓦片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好在隔壁大伯是个热心肠,看他一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跟他隔空对喊谈好价钱,替他去隔壁巷子拉了个泥瓦工来。
术业有专攻,来的人是干熟了这活儿的,看了一眼就说不算太严重,不用揭瓦维修,一边招呼盛明希拔干净杂草,一边自己调麻刀灰准备勾抹。
盛明希好奇地也跟着学,正沾了满手灰泥的时候,苏木跑了回来,冲着屋顶就大喊大叫:“盛明希,你快下来,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她最好是真有大事,盛明希举着两只脏手一跃而下。
苏木也不嫌他脏,她急切地抓着他的手腕,彷佛这样就能抵消她内心一部分的恐惧,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屋顶干活的泥瓦工听见:“喂,你知道青青姐是在七岁的时候被她爹娘抛弃的吧?”
盛明希一愣,师姐她不是七岁时父母双亡才被凌霄真人带回昆吾山的吗?
算了,反正他现在知道了,苏木紧接着说:“之后有一回我们去看哪吒闹海的皮影戏,演到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时候,青青姐突然就说他也是个傻子,只杀了自己有什么用,我当时还跟着起哄,说老妖龙那么坏,得先杀了他呀。”
“可我刚刚到庙里,庙祝说今天一早便有一个穿红衣裳的年轻女子为百里大哥捐了五十年的香油钱,然后又请了三盏长明灯,庙祝问她为何人而请,她说为自己,为她父母。”
苏木眼圈泛红,声音都在颤抖:“可盛明希,哪有给活人点长明灯的?我再想起她说过的话,我害怕……”
盛明希脸上没了笑容:“苏木,她跟你说过她家乡的事情吗?”
这位陌生的女子来黄粱镇已经五天了。
贵宾楼的小二一边温酒,一边偷偷打量着她。
镇子不大,他出生长大都在这里,十三四岁开始跑堂,二十载岁月从没离开过家乡,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气度的女人。
容貌自然是好看的,可最重要的是镇子上的美人从来没有一个像她这般雍容华贵的,掌柜的私下里跟他们说,这姑娘身上随便一件首饰就够一人一生衣食无忧的。但她披红着锦依旧掩盖不住周身冰霜一般的冷意,她端坐在楼中最高层包厢里,推窗长久俯瞰楼下人流如织,雪肤花容,波澜不惊。
这样惊艳绝俗的女子必定来历不凡,小二没敢多看,收拾妥当下了高楼。
五天里,青袖每天都能瞧见那两人。
小二说,他们在桥边卖抻面五年了,夫妻俩恩爱,一个煮面,一个招呼客人,都是老实人,卖的抻面七文钱一碗,面条劲道,面汤香浓,浇头分量足,有口皆碑,镇上不少人都爱吃。
老实人吗?青袖嗤笑,她不信,她偏要寻出他们的错处。
第一日,他们二人总共卖出汤面加拌面四十七碗,平安无事。
第二日,有肥头大耳的客人吃完说忘带钱袋出门,一旁卖炊饼的老板讥笑道:“朱大官人,你怎么回回吃面都不带钱袋呢?”眼看要起争执,夫妻二人赔笑着送走了骂骂咧咧的客人,又对愤愤不平的炊饼老板表达了谢意。
第三日,行乞的老人在摊子周围徘徊许久,还是红着脸开了口:“我那小孙子这几日生了病总不见好,我讨来的米粥窝头他都吃不下去,他之前没生病的时候就说你家的面闻着真香,所以老儿厚着脸皮想为孙儿讨您一碗面吃……”一面涕泗横流,一面跪下。夫妻二人忙将老人扶起,妻子暖心安慰,丈夫利索地煮了一大碗面。
第四日,无事。
第五日,摊子前急匆匆来了个与妻子一般年纪的妇人,两个女人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妻子面露难色,与丈夫商讨一番,最终两人取出盒子里的所有的钱给了妇人,妇人感恩戴德,又急匆匆朝药店走去。两人同情又无奈,相视一笑,继续卖面。
第六日,桥上走来一位熟悉的身影,墨绿色劲装,身姿修长,坐在面摊矮小的凳子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少年朝女主人打听消息,她温和地笑着摇摇头,他失望,却并不气馁,心不在焉地一边吃面一面思索。
“盛明希,过来!”
心心念念的声音突然隔空传入耳中,盛明希抬头望去,只见高楼之上窗边一道红色身影,他惊喜地起身招手,却又瞬间犹疑。一起一落,过于分明,女摊主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飞檐与旌旗,窗内一盆雪白,像是茉莉。
盛明希忐忑不安地走进房间,青袖面色不改,依旧张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天色阴沉,突降小雨,街上摆摊的众人忙收拾起家伙,有个小女孩执伞而来,蹦蹦跳跳跑到面摊前,声音比黄鹂鸟还欢快:“爹!娘!下雨了,我来接你们回家。”
一家人又说了些什么,青袖只觉得颈上的旧伤又开始麻木地疼痛,她目光落在街对面店门口的小狸猫上,它稍稍淋湿了些,正跷着一只腿舔毛梳理,她脑子空空,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一家三口收拾好东西回家去,女儿挽着母亲,母亲给挑担的父亲撑着伞,其乐融融,一点不见被下雨天破坏生意的懊恼。
女儿也瞧见了猫,问道“下雨了,小猫怎么还不回家?”
父亲耐心又温柔地答道:“那是小猫贪玩,一会儿他父母就叫它回家去了。”
这个男人是不是一点也不记得,相似的问题,他的大女儿在小时候也问过他。
那个夏日傍晚,天青青兮欲雨,而蝉鸣依旧聒噪,他们从田里回家,青袖被装了豆子的大箩筐压弯了腰身,好奇地问他:“要下雨了,知了不怕淋雨吗?”
他正烦躁,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自己有饭吃吗?还管那爬虫作甚?”
后来,夜不能没寐的无数个夜晚,她把酸涩痛苦的往事拆碎了反复咀嚼,千方百计地为他寻找借口,阿翁阿婆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母亲生完弟妹之后身体总是不好,弟弟妹妹嗷嗷待哺,一家人的生计全落在他一人肩上,父亲的确辛劳。
可伤疤和心口总是抑制不住地疼痛,她说服不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姑娘一年四季里衣衫总是破旧,重重叠叠的补丁,裤脚接了一茬又一茬。母亲偶尔怜惜她,给她一个水煮蛋,她也会分一大半给弟弟妹妹。村里顽劣孩童变着法嘲笑她,她只当他们幼稚不懂事,从不埋怨双亲,心里想等自己长大就好了。
可太懂事的她等不到长大。
那年冬天,村里隐约听说西边镇子上不少人都咳嗽不止,厉害的都咳出了血,但起初没人当回事,都当是风寒罢了。家里的萝卜收了一筐,父亲要去别人家帮工,母亲头疼病又犯了,她自告奋勇去镇上卖萝卜。那天萝卜卖得很好,父亲很高兴,难得地在饭桌上给了她个笑脸。她那时得意洋洋于自己的能干,却从未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更不知道即使兔鸟未死尽,若狗残弓损,也是要被弃之不用的。
她在隔日开始咳嗽,再过一日缝补妹妹裤子的手便颤抖得厉害。这时镇子上传来新消息,痨病两个字弄得人心惶惶。她发起烧来,头脑昏沉,不得不卧倒在床,母亲坐在床边,眼泪掉进她脖颈里凉凉的,父亲站得远些,神色严肃得令她胆战心惊,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不用看大夫,多喝些水烧便退了,柴火这两天应该还够用,等我好了再去捡。”
真傻啊!人怎么可以愚蠢倒这种地步呢?
再后来便是经久不散的噩梦,父亲突然要带她去“打猎”,然后便把她丢弃在深山里,狼妖嗅到食物的味道,亮起利爪开始畅快饮血,直到师尊路过,她才得救。
当初她周身无力,根本不想出门,更何况,这么些年,家里吃肉少得可怜,她从不知道父亲还会打猎,可她刚说一个不字,父亲的脸色便变了。
多可笑啊!这么一个老实人,只敢对着七岁的女儿耍尽威风,这么一个老实人,居然试图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骨肉。
盛明希看她紧盯着一家三口不语不动,脸上分明笑着,却流下两行清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