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
一声谦卑恭谨的抱歉声,将初月从得知“蚁山就是地坑”、“蚁后就是梁荷尽”的震惊中唤了回来。
不知何时,高松华已然立于她面前。
初月凛神堆笑:“高统领,好忙啊。”
“啊不敢!”高松华一脸抱歉,做作的解释,“刚才和刘研究员核实了一下蚁后的情况,确认无误后,才敢来向您汇报。”
初月假笑不语,看着他表演。
“主人请跟我来。”
高松华屏退了围着蚁山忙碌的众人,将绕着山建造的楼梯都空了出来,这才唤来刚刚和他密谈的女研究员,一齐带领初月拾级而上。
“你留在这里等。”
初月前脚刚踏上楼梯,后脚就听到高松华对银烛下了命令,她回头看到银烛恭谨的微幅着身体等在原地。
那双白色的小皮鞋从第一级楼梯上退了下去,落在厚密的丝线织成的大地上,初月在等待和她对上视线。
也许,这个老朋友能再暗示她点儿什么。
可是,除了银烛不断颤抖的睫毛,和不再抬起的头颅外,初月什么暗示也没有得到。
高松华慢初月半步,比她晚几级台阶,紧紧跟在她身后,而他身高腿长视线竟与初月平齐。
“我听银烛说,主人您久受‘入睡职责’困扰……”
“换做是任何人,都受不了自己一觉醒来,突然忘掉了某段记忆吧!”
高松华不依不饶:“可梦主用记忆为梦世界换取情绪能量,自梦世界存在的那天便是如此。我好奇的是,是哪段记忆这么重要,能让主人您宁可违背天道,也拒不入睡?”
初月手指抚着山石,眼睛一刻不离的观察着这蚁山的细节,嘴上还忙着将自己的身份一点一点洗干净,免得高松华又想起何黎黎的话,对自己再有多余的猜测。
要是再来一次,初月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之前的好运。
于是她暂时将视线挪回,停住脚回身面对高松华的试探,将自己的种种不正常统统归于一个理由。
她说:“高统领,据我所知,梦世界的早期,梦主与现主可不是现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关系,您东拉西扯地找话题,还是怀疑我不是梦世界的主人吧!”
初月见高松华虽面不改色,但也没有否认他的怀疑,于是便一股脑的将自己所有的疑点都摆在明面上。
“高统领,我实话跟你说吧!你说我是梦世界的主人也好、不是也好,我是无所谓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但,告诉我我是梦主的,是你的人银烛,举报我冒充梦主的,也是你的人何黎黎。你的人,你最了解,我只不过是按他们的引导行事。”
听到这里,高松华脸上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
接着初月趁热打铁,将一切板上钉钉。
她继续将水搅浑,说:“下次我的身份要是又有变化,你只管在我睡醒以后找个人来告诉我我是谁就好了,我是谁,不还是您说了算吗。反正我也不记得。”
说完这话,初月也不急着向楼梯上爬,只是静静地等在原地,等着高松华接招。
可高松华除了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在以外,再没有多说一句。
他挤过初月的身旁,绕过她,走在最前面带着女研究员与初月向着楼梯上方爬去。
他身高腿长,一步跨三级台阶,连跨几步,突然猛地停下,倚在山石上回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初月。
初月听见他说:“初月主人,你是主人,这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之前我勿听何黎黎那个小鬼的谗言,对你有过猜测,实在抱歉。但,请你相信,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目标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让梦世界顺利运转,重回情绪能量充沛的繁荣时期……”
“重回繁荣期?怎么重回?”
初月语气不悦,她想起了在玻璃宫,当自己把梦主的记忆针头扎进身体的那一瞬间,有一些碎片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时代,的确是个繁荣的时代。
情绪值爆炸,如漫天的礼花肆意绽放在穹顶天际,人们不用你争我夺地窃取弱者的情绪值,而是懒洋洋地往开阔地一站,自有有如天女散花一般的情绪气雾飘散下来,他们只需在外面走一圈,便能收获满满。
可那个时候,梦主的记忆为何是那么的支离破碎呢?
初月现在明白了。
那个时候,是梦主入睡最为频繁的一段时期。
她将自己最完整、最精力充沛的记忆肢解成一段又一段的,几乎全部献祭给了当时的现主——也就是那时还在现实世界的初月。
原主用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为367号梦世界刷新了一个虚假的繁荣。
高松华眼里的繁荣。
人们眼里的繁荣。
却远远不是原主生命力的繁荣。
高松华在那个时期大抵受益颇多,所以,也不难想,他想重回那个将初月“宰割分块”,喂食现主的时期。
初月绝不会允许自己做这种“奉献自己,成全别人”的事情。
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虚幻的梦世界。
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做好的姿态就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并未因为自己的主观意愿而来,到最后,初月再轻飘飘地回到自己的现实世界。
而这里的一切,她便当做一场梦,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
初月快走几步,跟上高松华的步伐。
她看到对方停在半山腰上,面对着岩壁发愣。
可等初月挤上前去,却看到了他眼里的火热。
高松华回转视线,眼里的炽热却未抹去,他兴奋地盯着初月的眼睛,有如饿狼盯住落单的绵羊一般。
初月不甘示弱,连上两级台阶,强行拉平二人的身高,甚至略带俯视地回敬一个狠戾的眼神。
她像一个问不到答案不气馁的小孩一样,再次将高松华回避的问题重提。
“你说要让梦世界重回繁荣期,怎么回?”
还想拿我的记忆献祭吗?初月的眼神替她问了这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梦主请看。”
高松华抓起初月的手腕,举到她面前。
初月手上还握着刚才从研究员那里拿来的放大镜。
杏仁般的大眼落在镜片上,睫毛如羽尾般扫动。
突然放大的视线令初月一下子有些不自在,便不自觉地头向后缩了缩。
可这一缩,碰上了高松华那一只宽大的手掌。
他托着初月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控制在放大镜前,分毫动不得。
“嗯?”
初月感觉不对劲,凡是强迫她做的,都没有什么好事。
她不安地扭动着头颅,另一只手钳住对方的手腕,二人力量悬殊,可分毫不让的对抗着。
直到一直跟在身后的女研究员参与进来。
“梦主请看。”
女研究员重复着高松华的指令,将初月的头连带着放大镜,按压着往岩壁上靠。
初月挣脱不得,只好暂时顺从。
她睁开眼,一盏一盏的壁灯在蚁山上闪耀。
“这是什么?”
初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便不在抵抗,于是身后那两人也便松了手。
他们知道,只需要开一个头,后面的路,初月会忍不住自己走。
而他们,已达到目的。
初月举着放大镜,将蚁山上下扫视了一个遍。
她像是站在现实世界夜晚的CBD外。
世界漆黑,夜色浓郁,只有这一栋如山般的大厦,灯火通明。
一个又一个的小格子将蚁山里的人隔开,一盏又一盏的壁灯将里面的房间点亮。
初月看见,里面一个个圆滚滚的人,像氢气球一样,“漂浮”在房间的天花板上,随着不可名状的微风上下起伏。
沿着丝线楼梯往上走,初月透过放大镜,看到了飘在房间上空床板上的,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梁荷尽。
初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移开手上的放大镜,蚁山岩壁坚厚,看不透也砸不破。
可是一旦她再次将放大镜置于眼前,一切有如隔窗偷窥。
原来,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放大镜,而是具有透视功能的窥视镜,透过镜片,蚁山里的情景便如同亲眼所见。
于是,透过这个可以抹掉岩壁遮挡的“放大镜”,初月亲眼目睹了当时和四方砖第一次下地坑时,隔着厚厚的石墙听到的那一切。
“你们监视梁荷尽干什么?!有偷窥癖吗!?一群人躲在这个隐蔽的实验室里,就为了整天看这些!?”
高松华皱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梁、荷、尽?哦,你是说,那条虫子,还有名字?”
“虫子……”
初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在他眼中,人命如草芥一般么?
“是的。”那女研究员回答道,“主人说的没错,那蚁后,便名为梁荷尽。”
“哦?”高松华扬眉,挑弄的表情直上眉梢,“看来,我们高贵的主人,和这低贱的蝼蚁竟然还认识?”
接着他手指一挥,女研究员点头称“是”,便急急退下。
初月不知他们要干什么,直觉没有什么好事,手已按在鞭柄上。
高松华揽过初月的肩,亲热地交代:“希望主人与这虫子,只是相识而已,可千万不要深交啊!”
二人刚下两级台阶,耳边疾风穿过,撩起初月肩上长发,扬在空中飞荡。
初月急忙回头,只见一根丝线如箭一般,飞速朝着蚁山的岩壁钻去。
没了那酷似放大镜的“窥视镜”,眼前这蚁山与寻常的山峦并无二致。
可是那丝线尖端飞转,如极尖极细的钻头一般,眨眼间,便在岩壁上生生钻出一个浅窝来。
“你们要干什么?”
初月双目冒烟,宿在她体内的暮墙浓雾此刻发作起来,丝丝黑雾从她清亮的眼白表面剥离开来,以如烟般的飘渺形态飘散出去。
一声利刃划破天际的呼啸声响起,初月的长鞭已然绞上那丝线上。
那丝线极轻,蛇鞭绞上它犹如无物,可那丝线又极利,它的尖端正钻得岩壁火星直冒。
高松华站立一旁,对这眼前的变动不以为意,他悠悠开口:“省点力气吧主人,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谁跟你目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