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绮陌在楼上,房间里的灯很早就已经关了。
佣人们也到了休憩的点,别墅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了几块模糊的光斑。
凌曜辰独自一人陷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带着焦灼气息的Alpha信息素,以及一丝冰冷的、属于强效抑制剂的味道。
成年以后,凌曜辰就很少使用注射型抑制剂了,他身边多的是Omega争着要来提供安抚,小情惬意的,或是性感火辣。他的人生就该这样放纵享乐,然后等到某一天,出现一个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彼此为了家族声誉默契地扮演模范夫妻,,再各自默契地换着玩乐对象。
没有人能让他改变这样的规划。
也没有人有资格让他改变这样的规划。
他没有开灯,整个人被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指尖夹着的烟,猩红的光点偶尔明灭。
管家陈叔无声地出现在走廊入口,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他静静地看了片刻,才缓步走近,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声音低沉而恭敬,打破了这浓重的黑暗:
“少爷,您还好吗?是否需要些什么?”
凌曜辰的眼神放着空,突然说了一句看起来毫不相干的话。他说:“她那天吃了一片吐司。”
陈叔听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应道:“是的。苏小姐最近,似乎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事物。”
凌曜辰的目光依旧空茫,仿佛在回忆遥远的片段:“她以前,半夜经常惊醒。”
陈叔垂着眼。
他没想到少爷会提起这件事。
他还记得,那是三年前的夏天,少爷刚刚带苏小姐住进这栋别墅。省督送给儿子的这栋别墅足够大,凌家的家底也足够雄厚,别墅每天晚上都会安排人守夜。
那时候经常有佣人给身为管家的陈叔汇报,说夜深人静的时候,苏小姐经常穿着单薄的睡衣,像一抹游魂般出现在庭院里。她或是赤着脚在冰冷的石板上走来走去,或是站在喷泉边寂静无声。
陈叔自己也看到过。有时候少爷喝醉了酒睡得正沉,苏小姐会一个人走出卧室,久久地伫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破碎。
他知道少爷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但少爷刻意选择了忽视。老陈在凌家侍奉多年,深谙生存之道,他明白,有些事,主人不问,便是不能触碰的界线。只是他也会猜测,或许在少爷看来,探究意味着牵扯,牵扯便会产生更深的联系,而那些联系,是当时的少爷并不愿意、也觉得没有必要的负担。他显然更愿意维持一种表面的、易于理解和掌控的关系。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凌曜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冷了几分:“查到了吗?”
陈叔收回思绪,平静地汇报:“新的档案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苏小姐的背景非常干净,从小就是孤儿,在社会福利院长大,虽然也考上了大学,但为了兼职荒废了学业。在认识您之前,她过的非常……拮据。”
那是一份与她的气度和容貌完全不相符的履历,报告显示苏小姐毕业后在社会福利院工作,主要任务是照顾老人和孩子。
只是三年前,苏小姐带着一身迷茫和混沌来到少爷身边,似乎真的只是被生存打击到了,想要找个人过得轻松一点。这份报告在三年前或许可信,只是现在……
凌曜辰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丝被愚弄的怒意:“凌皓辰的枪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她教的吗?”
“从目前所有的调查结果来看,”陈叔谨慎地回答,“苏小姐的过往经历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具备专业的射击技能。”
“藏得真好啊。”凌曜辰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他想到了那天她随意地举枪,随意地射击,随意地一枪爆头,随意地似乎任何敌人在她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想到她出入社交场合,没有一丝怯意,应付任何问题都游刃有余,她能打理好一幢别墅,安排宴会和迎来送往,甚至能处理公司里的事情,这样的能力,是照顾老人孩子照顾出来的?
他以前竟然都没有注意!
……是啊,藏了三年,藏起所有的锋芒,到现在才稍微露出来一点,就已经让您如此意难平……
陈叔沉默了片刻,像是无意间提起一个问题,又像是在感慨,带着一丝小心的期冀:“那为什么……现在开始不藏了呢?”
为什么突然开始碰以前从来不碰的食物,为什么不再逆来顺受,而是开始展现出一些从未展现的锋芒,是什么变了呢?
凌曜辰没有立刻回答。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最终不堪重负地断裂,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他像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停滞,他才慢慢地开口。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剖析感,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渗出的冷水,浸透着一种偏执的、近乎残忍的偏执。
“陈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语,“我最近……常常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我想……伤害她。”他吐出这个词,平静得令人心惊。
“我想打碎她脸上那层该死的、永远波澜不惊的平静。我想看看,那完美面具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一颗怎样鲜活的内心。”
他的语速很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迷恋和困惑,仿佛在描述一件极其珍贵却又无法理解的艺术品,迫不及待地想要拆解其内部构造。
“我想撕破她所有的伪装,让她在我面前失控,哭泣,甚至……歇斯底里。想让她暴露出最真实、最原始的样子,好的,坏的,黑暗的,丑陋的,都可以,只要那是真实的,只对我一个人展现的。”
烟蒂被他用手指缓慢地、带着股凶狠地碾熄在烟灰缸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决绝。
“然后……把她牢牢拴在身边。哪里也不准去。眼睛只能看着我,呼吸只能为我,连她的心脏为什么还在跳动……都要由我控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没有什么狰狞的表情,仿佛这些极端的念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想法。但那平静的语调下,汹涌着的全是扭曲的占有和狂乱。
陈叔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或评判,只是在那片平静的疯狂中,捕捉到了那丝最深的不安。他沉默了片刻,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用一种极尽平稳、不带任何倾向性的语气,提出了一个假设:
“少爷,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这栋别墅迎来了它名正言顺、被所有人承认的、真正的女主人……”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凌曜辰几乎凝固的侧影,缓缓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您打算……到时候,怎么安置苏小姐呢?”
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凌曜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一瞬间,那些他拒绝去想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另一个女人,穿着属于女主人的礼服,从容地行走在这座别墅里。她的目光会落在苏绮陌身上,带着审视、轻蔑,或是假惺惺的怜悯。而苏绮陌……苏绮陌会是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该死的平静吗?还是……终于会流露出某种情绪?屈辱?伤痛?或是……彻底的了然和冷漠?
想到她会因为别人而痛苦,一股毁灭性的暴怒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而想到她可能依旧无动于衷,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绝望便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溺毙。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绷得死白,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法自控的幅度,剧烈地颤抖着。他似乎察觉到了,另一只手猛地覆上来,铁钳般死死攥住手腕,用尽全力想要压制住这背叛他意志的颤抖。力道大得手背青筋虬结,几乎要捏碎自己的骨头。
他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不是猛地一疼,而是被缓慢地、持续地挤压,榨出一种弥漫到四肢百骸的酸涩痛楚,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着面部肌肉的静止,不让一丝一毫的痛苦泄露出来。额角甚至因为这种极致的压抑,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
他不能想象她离开。
更不能想象她以另一种屈辱的方式留下。
这两种念头像两条烧红的烙铁,同时烫在他的神经上。
“我不会让她离开的。”
他咬牙切齿,说的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蛮横。但若仔细分辨,在那强硬的外壳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那不是强者的宣言,而是困兽在陷阱里,明知无用却仍要咆哮的挣扎。
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我不会让她离开的。”
“她不能走。”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空旷的客厅里,没有激起回响,反而更衬出一种无边的寂寥和……虚弱。
说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覆在手腕上的手猛地松开,那一直被强行压制的颤抖瞬间变得更加明显。他不再试图控制,任由那颤抖从指尖蔓延至整个手臂,最终,他将脸深深埋入那双冰冷而颤抖的掌心之中,肩膀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即将断裂的弓。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连呼吸都压抑得极其轻微。
只有月光沉默地照耀着他,照着他看似平静如山、实则内里早已地裂天崩的世界。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承受着海啸般的冲击,风暴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而外表,却只有那双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的手,和埋入掌心的、无尽的沉默。
陈叔站在阴影里,看着那剧烈颤抖的肩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融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