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清这一生得罪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得罪过,但他从来都是在自己熟悉的节奏中以利益和阴谋去打击报复。
他自认为是个很有品味的长者,不见刀锋不见污血的交锋,才是真正的风雅。
言辞里藏着淬毒的锋刃,在谈笑间布下天罗地网。
那些在他心中时时酝酿的毒液,总要伪装成无害隐秘的蜜酿才能出手。
这在他看来正是自己作为一人之下该有的体面,并与所有利益相关的龙师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份默契,毕竟,不像未开化的野兽般互相用拳头殴打,是对彼此教养最大的尊重。
因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久违了的暴力,反应不及时的凇清才会又一次结结实实地挨了白珩一记蕴含湃力量的直拳。
“砰!”
沉闷的击打声在厅内回荡,凇清只觉得金星乱冒,鼻梁骨传来令他恨不得晕过去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鼻腔涌出。
他踉跄着倒退数步,华贵的袍袖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度,慌张的捂住瞬间肿起老高的脸颊,又惊又怒地瞪着眼前杀气腾腾的狐人,那双总是对一切苦难保持冷漠围观的眼中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
“白珩!你竟敢冒犯龙师!”
凇清气得声音发抖,活了这么长的岁月,他何时受过此等羞辱?还是被一个他向来视为莽夫的狐人飞行士当众殴打!
“还要问?难道你还觉得我不敢!”
白珩甩了甩手腕,狐狸耳朵笔直的竖着,她一步步紧逼慌张后退的凇清,紫色的眼眸中燃烧着怒火:“老梆菜,刚才那下是替我家小浮笙打的,让你算计她。后面还有的是要送你的拳头,我要替你那些被祸害的持明卵,替半夏,替我自己和所有被你蒙蔽利用的人都送你一记重拳!”
“你要记住,这都是你应得的!”
白珩这幅要送他回持明卵人生重来的认真架势让凇清瞬间清醒,同时也激起了他骨子里的狠厉。
他知道今日之事绝难善了,丹枫既然敢为了方便身为外族的朋友打击报复自己,就摆出这副阵仗,必然是有所倚仗。
但坐以待毙绝非他的风格!背水一战说不定还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不懂你在诬陷我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欺人太甚!”
凇清怒吼一声,周身骤然涌现出淡青色的水汽,精纯的云吟之力如潮水般涌动。
数道凝练如水刃的光芒从他手中疾射向白珩,整个人则如鬼魅般向后滑去,目标直指没有云海卫把守的窗户。
白珩冷哼一声,身形灵动如风,轻松避开水刃。
她的动作优雅如在跳一支轻盈的舞蹈:“跑什么跑?刚才不是还挺能摆谱的吗?”
她语带讥讽,紫色的身影如凇清的影子一样贴了上去:“老胳膊老腿的,小心闪着腰!”
就在两人一追一逃,在宽敞的议事厅内掀起阵阵噪音,上演着狐狸打龙越打越勇的闹剧时。
早就挪步到那扇巨大的、描绘着腾龙图案的镂空屏风之后安然就坐的应星,正和丹枫一起一边品茶,一边围观。
应星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膝上安静蜷缩的火狐狸,这只原本因为核心材料破损导致动力不足的百冶大赛的作品,早已经被他替换了新的核心,只是保留了慵懒外在的性格程序。
这位工造司的天才工匠看似平静地围观白珩的表演,实则内心早已走神到很远的地方。
他看着火狐狸,就想起了同样是百冶作品的机巧鲲鹏;想起了鲲鹏这个得意之作,就想起了被交付鲲鹏去协助的浮笙;想起了浮笙这个名字,就想起了那双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想起了她在田地里专注培育作物的模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心中涌动。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一枚小巧的、花瓣形态的金属通信器上,正是另一朵同心花。
听着外间凇清上蹿下跳的动静,以及白珩那充满活力的叫骂声,应星微微蹙眉,轻轻拍了拍膝上的火狐。
“去吧。”他低声吩咐,狐狸慢悠悠的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睁开了明亮的火红眼,悄无声息地跃入了被白珩打成一片的战局。
火狐精准地缠上凇清,一口咬住他的小腿,尖锐的金属利齿瞬间刺破皮肉。
凇清痛呼一声,身形踉跄,不偏不倚的迎上白珩化拳为掌的掌风。
“啪!啪!啪!”
清脆的耳光声接连响起,凇清被打得晕头转向,精心打理的发髻也散乱开来,发丝黏在红肿的脸颊上。
他试图再次催动云吟术反击,但火狐刁钻的攻击让他手忙脚乱。
这一刻,这位向来鄙薄武夫的龙师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武力的绝对压制。
丹枫端着冷透了的茶水,平静地注视着肆意发泄的好友。
他抬手催动术法,议事厅的窗户被一扇扇缓缓关闭。
每关一扇窗,厅内的光线就暗淡一分,仿佛在预示着凇清接下来的命运。
“丹枫!饮月君!”
凇清嘶声力竭地大喊,声音因脸颊肿胀而变得模糊。
“你身为持明龙尊,就眼睁睁看着一个戴罪的逃犯,在持明的地盘公然殴打族中长老吗?!”
丹枫关上了最后一扇窗,他的声音冷冷的从屏风后传出:“持明龙师凇清,现依律令指控你,身犯十恶之逆。”
“其一:通敌密盟,暗结遗孽。引豺狼入鳞渊,毁共誓之契,罪同裂土。其二:戕害同脉,私盗龙卵。奉胞裔于邪术,绝蜕生之道,恶逾焚巢。其三:窃权植党,阴布耳目。探龙尊行止,乱司狱纲纪,奸似蚀栋。”
他每念出一条罪名,凇清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这些指控如同一把把利刃,将他多年来精心维持的信念彻底撕裂。
“不!不是这样的!”
凇清濒临崩溃,声音凄厉:“我自有我的道理!那个浮笙呢?!她可以为我证明,罗浮不是接纳了她的做法吗!她也用了那条小龙的力量啊!她的蛟龙果,分明就也是利用不朽血脉特性的证明!”
白珩被气得笑出声来。
她一脚踢翻凇清,顺势踩在他的背上,叉着腰大声道:“老古董,按你这逻辑,貘馍卷难道是用貘兽的肉做的吗?琼实鸟串难不成真要去猎杀琼实鸟?!”
火狐适时地发出嘲笑的鸣叫,尾巴用力地甩在凇清受伤的腿上,引得他再次痛呼。
丹枫淡淡开口:“够了。”
他的目光从屏风的间隙里扫过狼狈不堪的凇清,对白珩道:“你也该歇会儿了。”
白珩意犹未尽地收回脚,甩了甩手腕发出犀利的评价:“手感还行,就是脸皮太厚,打得手疼。”
应星起身,从屏风后踱步而出:“发泄完了?”
他挑眉看向白珩:“手够黑的啊,这老家伙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啊 。”
白珩哼了一声:“这才哪到哪?不过我果然不喜欢自己动手,还是用星槎的活力打击束缚,感觉手都打糙了......”
丹枫没有参与他们旁若无凇清的谈话,他毫不在意的从瘫着地上却始终目眦尽裂地盯着自己的凇清身边走到,重新将窗户推开。
古海的风带着微咸的湿气涌入,吹散厅内残留的血腥气。
他再一次望着窗外浩渺的云海,心中明白,今日之事只是开始,但也是个新的开始,总比以往的龙尊迫于龙心,无奈包庇族人,被这些积弊气到抑郁要让他痛快多了。
守在门口的云海卫适时地上前请示:“丹枫大人?”
“押下去。”
丹枫的声音平静无波:“十王司会接手。”
凇清依旧死死瞪着丹枫的背影,他不甘心,自己怎么转眼就落到了不被丹枫正眼相看的地步了,一切都像一场噩梦,全完了!
当云海卫将面如死灰的凇清拖出议事厅时,白珩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应星说:“对了,你这狐狸咬得那么狠,不会被十王司判定为私刑拷问吧?”
应星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手指骨节下的同心花戒:“放心,我特意调整了齿刃的深度,只会让他疼上几天,不会真的伤到筋骨。”
他斜了白珩一眼:“倒是你,专门打脸,也是研究过了?”
“哼哼,打脸好啊,打脸不伤筋骨,可不算在死刑拷问的范围内,毕竟,还要留着他接受审判呢。”
丹枫目光追随着那一路被拖出去的渺小身影,突然开口:“凇清虽已伏法,但药王秘传的威胁仍未解除。”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曼陀罗临走前和浮笙的交流,值得深思。”
应星眉头微皱:“坏人的自白,除了不怀好意,我也听不出什么。”
“我倒是和丹枫你难得想到一起了,她这样的人,每一句话都不会无的放矢。”
白珩语气依然轻松,眼中却毫无笑意:“她说和浮笙会有下一次相逢,看来罗浮的这场戏,在药王密传看来还远未到落幕的时候。”
“但管她什么暗棋明棋,敢再来招惹我家小浮笙,我就打得她满地找牙!”
正经了每一秒的白珩握着拳头,信誓坦坦。
丹枫轻轻摇着头,略带无语的转身看着这两人:“此事回头就交给将军处理吧。”
他觉得自己是忙累了,才忘了这两人的组合对他有多么大的心梗力:“我会和景元交接,之后我可能也没余力追踪这件事了。”
白珩和应星沉默片刻,都能感受到这句话的沉重。
对身为当代饮月君的丹枫而言,清理门户只是第一步,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持明族内部的积弊,还有那些被亵渎的持明卵该如何安置,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白珩率先打破沉默,拍了拍应星的肩膀:“走吧,小应星。我听说你最近在研究如何增强麟境渊中对持明卵的防护措施?”
应星挑眉:“你怎么知道?”
“这罗浮仙舟上,很少有事情能瞒过我的耳朵。而瞒过我耳朵的事情,基本也瞒不过小景元的眼睛。”
白珩笑得:“正好,我知道丹枫书房哪里有关于这些的文献,丹枫就带我们去观摩一下呗。”
丹枫看着眼前的朋友们,眼眸中闪过动容与暖意:“好,那就拜托你们了。”
窗外,波月古海依旧潮声阵阵,仿佛在诉说着亘古不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