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到最后二人也没讨论出来一个结果,反而是享用了秋日里的好天气,在最温暖的时候大睡一觉。
但历史的洪流不会因为一个午觉而停止奔腾,相反它愈演愈烈,在元仁九年的秋天埋下了一场又一场悲伤。
像萝卜蹲一样,南方乱,南方乱,南方乱完北方乱。
是的,要来了。
元仁十年,黄河泛滥,沿岸山东河南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沦为难民,一本不起眼的野史曾说道,黄河泛滥前,天象有所异常,黄河水自天上来,天水冲溃决堤前几年,便越发寒冷。
“天水无常,霜花异降,前后几年,天冷不寻常。”
元仁九年的冬天,不会好过。
这一年,注定降下大雪,像是天上降下的最后一句箴言,也注定被当朝者忽略,置之不理。
天大寒,南方寒,北方更寒,这不是后世有暖气地热的北方,而是真切的寒风腊月的北方。
残酷的冬天会泯灭北方的生机,只有顽强的生命得以存活。
更不巧的是,二人长大的小渔村,似乎正位于黄河沿岸。
元仁十年,黄河。
在一个没有人关注的夜里,在黄河水的一次次冲击下,黄河大坝被攻陷,轰然坍塌,黄河卷着泥沙奔腾起来,如脱缰野马般不受约束。
涛声汹涌,黄河决堤了。
高处的水从上方冲下来,溅起千丈浪,一眼看去,黄河水像是张开了巨口,想要一口吃下这满目疮痍的人世间。
夜里,人们被惊醒,却只来得及看到天边的水,就被淹没了惊惧的哭声,流离失所,哀号遍野。
口中呛入水前,有人在想,“我有何罪?”
何罪?何至于天上降下神罚,要罚万千百姓如此薄命?
黄河的动荡很快的传到了掌管河务的官员那里,他们草草的安排招抚灾民的安排,又耗费大量心血去琢磨上书的措词。
消息一层一层的上传,河水一层一层的下灌。
终于,最高层的朝廷接到了灾情的消息,一时朝廷喧嚣开来,众说纷纭,朝堂上闹作一团,当然,这是夸张的手法。
实际上官员们也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他们只是又做了一个拿手好戏——开会。
是的,他们又开了一个会。
不过这次会议比较精彩,因为有一个官员他真的读过书,脑子里很有东西,于是,舌战群儒的场景出现了。
房梁上绘了彩,翠绿的底,金色的勾线,一层一层的叠在一起,富丽堂皇的就像王朝顶端的豪奢,可没有人愿意低头看看,底下的腐败,如同一池淤泥一样。
恰恰是巧了,淤泥里开了一朵清秀的花,生着洁白的根。
桌上放了几盏酒,几壶茶,远处还有长袖曼舞,乐妓在楼下奏着曲子,乐音悠扬的传了上来,好不自在。
一胖一瘦两个官员坐在南面,听着小曲,胖儿官抿了抿酒,啧一下出声,脸上的肉一下皱起来,又蓦地松散下来,小胡子一翘,小眉毛一扬,好不逍遥,他的眼睛里时不时巡游一下桌面的碗筷,又时不时打量打量桌上的人。
瘦官员身形薄,年岁明明不大,胡子却是花白了,且留的很长了,满面愁容教人看他更老起来。
这是一场宴会,官员们的聚餐,隐隐有一个主题,因着这个主题,瘦官员在心里一直牵挂着,频频不得安静,嘴唇几次嗫嚅,却被酒杯挡下。
酒过三巡,他终是开了口。
“各位,黄河决堤之事不可再拖延了。”酒杯一撂,瘦官员开口说道。
霎时,酒桌上静了。
乐妓默默躬身离开,大门被掩上了。
眼神间千言万语,一人起身接话,摆了摆衣袖:“当然,关系着民生,的确是大事。”
“对,大事,是该处理的。”
“对啊,此言有理。”
“说的对啊。”
“朝廷如何是我们最为清楚的,如何拿得出这么多银钱去修理大坝,你糊涂了啊!”
……
瘦官员忍耐的皱了一下眉,拧成川字,带着隐隐的怒火,他以目光巡视官场上的同僚们,期望从锦衣华服之下窥得一点真情与动容。
黄河决堤,数百民众丧命,数千子民流离失所,如何生存?如何拨下赈灾粮?何时去下令诏书?耽搁一日,便不知葬送多少性命。
他期望在众人的眼神中得到些许如愿的答案和反应。
未果。
瘦官员的心冷了一截,又沉声开口:“某以为,应拨下赈灾粮,再加以修缮大坝。诸位以为呢?”
黄河大坝坍塌了,就去修大坝,这似乎是不用讨论的问题,放到现代,在黄河开始冲溃的那一刻开始,救洪就开始准备了,临时的基建工程也迅速排队上阵。
但这是在政治极度腐败的元朝。
于是,极其离谱的一幕出现了。
胖儿官斜了一眼瘦官员,小眼睛眯缝着,算计的神采隐晦的收进眼底,黑黝黝的眼珠里不知道在谋算着什么,与桌前的众人巡视一眼,他清了清嗓子,说着浑话:“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轻易的说出口,黄河大坝岂是一朝一夕就能修好的?那就不是个能修的!”
有了领头的,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宏亮。
“是啊,哪来的银子?”
“对啊,哪来的时间?”
“哎呀,冲都冲了,再做大坝也无计于补啊,不可修,不可修啊!”
一堆官员吹鼻子瞪眼睛,一个个像是真事儿一样摆摆手,唑唑唇,皱皱眉,“哎哟”“哎哟”个没完没了。
瘦官员越发的愤怒,又沉寂下去。
黄河泛滥不去修,不去理会,照旧该吃酒的吃酒,该吃肉的吃肉,徒留一人伤怀,显得不怎么合群,推杯换盏又喧闹起来,那个身形瘦削的人心里有一腔热泪想要挥洒,却只静默着离席,踉跄着远去。
他起身,四周渐渐静下来,他运去,桌上不再有一人耳语。
半刻后,像弹簧一样迅速复位,又是歌舞一时。
瘦官员的声音淹没在朝代的更替间,他名为川川,史书上元朝最后的理论家。
黄河奔腾,沿岸的百姓皆受其害,洪流四溅,滔天般吞噬着数不尽的村庄,田野,耕田,家畜,像一片黄色的海,没有尽头。
这场水就这么淹向了小渔村,淹向了老铁所在的营点,淹向了元仁十年。
另一边,川川的奏折还是呈了上去,他毕竟是个位高权重的官儿,无人愿意撕破脸拦住他的折子,再加上官场中也没几个真心工作的人。
大家都在摸鱼,顺便捞金。
宴席上开会的时候,川川离席,算是闹得不欢而散,但下了朝会,官员们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与他行礼寒暄。
身穿官服,拱手行礼。
笑脸相对,川川无法笑回去只是沉默的拱手回礼,他专注于灾情,食不下咽,夜里难以安寝,本就不胖的身形又瘦了一圈,在官服里显得空荡荡的。
朝廷准了黄河的修葺事宜,在宴会上如此反对,碎声不认可的官员官吏,到了朝会上又纷纷附议川川的议案。
皇帝敲板允了,川川心中仍未感轻松。
臣子高呼:
“陛下英明啊!”
“臣等为黔首谢过陛下,陛下的伟绩自是千秋万代相传也!”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身着官服的官员们躬下身去行礼,川川亦是,官员们口中高呼天子隆恩,他听着只觉心中一片寂寥,苦涩的抽了抽嘴角,他还是挂不出一个可以算作笑的弧度来。
抿了抿唇,作罢。
皇令下达到各部,掌管河务的和负责修葺大坝的都来了活儿。
但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
没钱。
是的,皇帝爽快的下了旨,国库却连年亏损,早就拿不出什么银两来修什么大坝。
实践需要远远超过理论的银两。
这是川川没能预料到的事,纰漏一经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拨下的银两本就不多,一级一级的贪腐下,传到实务实干的小官儿那已经不余多少了。
修大坝的人力,财力,都严重匮缺。但诏书已经下达了,官员们只能硬着头皮上。
人不够,去民间找,准确的说,是去强行虏来的,抓壮丁修建黄河大坝,钱不够,便去民间搜,但老百姓家中又有几个银两?
没有钱,那就将值钱的都拉走。
这一通折腾,让本就难易度日的百姓更是雪上加霜,民怨就这么越发的厉害起来,北方的起义军就在这样的残酷剥削下兴起了。
老铁趁机拉拢力量,迅速庞大了战营。
也多亏了他费心,想着去小渔村捞一把徒弟,因缘巧合护住了季家的船队,让小渔村的众人免受官吏的强权。
很难说元朝不是这样又被烧了一把火的,腐朽的木头开不出华且实的花,用辩证的目光去看这一段历史故事,便会发现许多问题真的很微妙。
宴会上的胖儿官的确有自己的精明。
黄河大坝修不修?
本是百分百正确的答案——修大坝,现在反倒成为了剥削百姓的又一道东风,本是利民的事情反而成为了又一根导火索。
反而是极其匪夷所思的答案——不修,更有利于元的苟延残喘。
只能说,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