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随着时间的流动愈发浓厚,京城街上飘荡的猪油味、新衣味、爆竹味顺着暖阳下的冬风穿过荒野,飘进清平府中来,而一同飘来的,还有一些无比荒谬的流言蜚语。
袁偀到府上时,李暄正在给周以以抹药酒。
距之前扭到脚已经过了快十日,她的脚已经差不多消肿了,走起来虽然仍有些别扭,但也不再觉得疼痛。而李暄依旧坚持每日两回地给她抹药酒,理由是三天后宫中的除夕宴不能一瘸一拐地给她丢面子。
所以当门外传来敲门声时,周以以着实吓了一跳,就像在与人偷情般急急忙忙地想把脚缩回来,而李暄依旧紧紧抓着她不放,手指依旧在她脚上细嫩的皮肤间一阵接一阵地摩挲。
“殿下!”她急得面上泛红,“不用再涂了!”
“大夫说了,要按摩才有效。”而李暄神色淡淡,煞有介事地说道。
周以以实在拗不过她,只能在袁偀开门进来的一瞬间,迅速钻进被子里挡住自己未化妆的脸。
袁偀走进门来,看见公主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不禁有些好奇,嗓音也带了些探究的升调:“殿下?”
“可是有动静了?”而李暄并未回头,只平静说道,依旧专心地抚摩手中软玉般的小脚。
袁偀看不见她做什么,可看着她面前的被褥中隆起一小块,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他必然不会上前去冒犯公主,于是只能暂时将疑问憋在心中,郑声答道:“是的,就如您所预料的,陛下已经开始暗查此事了。”
周以以埋在被中,呼吸有些困难,但还勉强能听清他们的谈话。听到陛下这两字,她大约也就明白了他们现在正在讨论的事,与如今街上疯传的那骇人传言有关。
自从李暄假借萧绘梅之名将那本“五魂散”寄给了李灏之后,风声就从南边不远的随州迅速传开,不过几日就传入了京城。说是随州有一个斗姓村落,满村都是道士,最有名的一个就是十四年前进京被选做太子侍读的斗斛生。而近来村落欲建新祠堂,要征用他荒废的旧屋,没想到竟在那旧屋中翻出了斗斛生多年前的遗笔,其中记载是太子将他研制的仙药“五魂散”拿去给圣上服下,才导致了圣上无可救药的昏聩之症!
这传言实在太过大胆而疯狂,故在无论官僚还是百姓间都传播地极快。所有听到的人第一反应都是不信,毕竟太子都已经是太子,又有何谋害皇帝的必要?但这传言却是那样言之凿凿、细节明了,随州有斗家村是真的,满村是道士是真的,斗斛生是太子侍读也是真的,那太子用了斗斛生的仙药,便很有可能也是真的。
正所谓三人成虎,未过多久,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当今太子对皇帝做过不可告人的事。本来一团和气的年关,也因此染上了一层不安的阴云。
宫中的大人物们,自然也听到了这传言。
“郭仁璟向陛下上奏要求彻查,陛下肯允,命郭仁璟与仇明负责暗查。”袁偀紧接着详细道。
“郭仁璟?”李暄闻言手指划过周以以踝间的动作一顿,似乎此名出乎她的意料。
而下一刻她又敛眸一笑:“看来皇帝对自己的病因,也是罕见地重视。”
御史大夫郭仁璟是心向帝王的中间党人,仇明又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贴身太监。未有一个萧韩派系的官员参与,可见皇帝此次暗查,就是冲着当年真相而去的。
“你去吧。”已得到满意的答案,李暄便开始赶人,不想被他打扰了惬意的时光。
而袁偀却罕见地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犹豫地看向她身前遮挡住的东西。
“怎么?”李暄听背后未传来离开的脚步声,于是疑惑道。
“殿下……您在做什么?”袁偀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心中困惑,问了出来。
李暄便漫不经心地讲道:“驸马崴到了脚,本宫在给他涂药。”
“什么?”袁偀闻言脸色骤变,本就无多少血色的唇也愈发煞白。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一身孤傲的公主竟然会做出服饰男人、甚至摸那般脏污之处的事。
“这是否有失身份?”他语气不由自主地重了些,走上前一步,目光复杂地看着李暄挺直的背影。
“无妨。”而李暄垂眸道,手上动作甚至一刻也未停下,若即若离的动作使被中周以以一阵阵控制不住地轻颤,“驸马是吾的爱人,亲自上药也是理所应当。”
袁偀攥紧了手,灼灼的目光盯着被褥中缩成一团的人,几乎要烧出一个洞来。
为什么?为什么驸马这样丑陋无能的人,却能得到殿下的青睐?
他想不明白,也没有资格想,只能将一切情绪又一次压抑在心中,忿忿地大步踏出了门外。
听见木门重重阖上的声音,周以以立即一咕噜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气愤地控诉:“都说要您别擦了,这下您在袁常侍心里的形象是大打折扣了!”
而李暄看着她潮红的面颊、额头上一路滑进瓷白脖颈的汗液,目光渐深,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您知不知道他喜欢您啊!”周以以是真要哭给她看了,“这下他更要恨死我了。”
“他不敢恨你。”而李暄只是垂着眸子,毫不在意地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
“……”有的时候周以以真的很想报官,因为拿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毫无办法。
但想到反正自己也当不了多久驸马,在袁偀爆发找她寻仇之前她直接溜之大吉就是了,周以以又觉得好受了些,白眼一翻,不跟她计较了。
见李暄还有想扣着她的脚的意思,她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冷。”
李暄这才松开手,放任她将脚收回被里去了。
“这些天我感觉有点气闷。”周以以又说道,对自己身体状况有点担忧,怕生病了过几天进不了宫给李暄丢脸。
“怎么?”李暄闻言,面上终于露出几分严肃之色,伸手去摸她的额。
温度很正常。
“就是夜里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周以以便歪头思索,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诡异的感觉,“就像被链子锁住了一样,好奇怪。”
李暄这就把手放下,平淡应道,就是神色莫名有些躲闪:“冬日被子厚,气闷是常有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看来之后不能抱那么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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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大邺皇宫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除旧迎新的除夕之日。天公作美,这几日都是大晴天,虽说依旧寒冷,但无雨无雪,阳光照在身上亮堂堂的也是喜庆得很。驱傩礼毕,便已至酉时,到守岁之筵将开的时候。
天黑的早,这会暗色的天幕几乎已经是星与月的海洋。而各个宫殿都换了新烛,朱甍碧瓦都在摇曳火光中熠熠生辉,远望好似星河流动、金凤挥羽,比之前太后寿宴时还要辉煌几分。此次承宴的麟乾殿前点燃着巨大的庭燎,冲天火光将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熙熙攘攘的来人故而也不用提灯,都在这长长的台阶上轻快行走,火光在他们锦绣裙袍的金线上跃动,如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守岁之筵作为最重要的一场宴会,来宾自然也不局限于宫闱之中。除了皇帝后宫、皇子皇女,在京城中的文武诸臣与域外使节都受到邀请,一些地方州县的德高望重之人也纷至沓来,将偌大的麟乾宫由上至下地坐满,君臣共乐,共贺新年。
只是因为这些日在大邺疯传的谣言,令诸位来客的面上都带了几分诡异之色。这或许将是大邺多年以来最不同寻常的一个除夕夜晚。
李暄与刘大郎作为公主与驸马,自然在其中有一席之位。她们来得稍晚,进宫时舞乐声已在远处飘扬地响起,不禁令周以以有些心急。她可不想赶在人都到齐的时候当面闯进去,多丢人现眼。
“都怪您又这么磨蹭。”她忍不住嗔怪道。
说大髦太薄会着凉,非要给她搭件新的。新的搭上了又说太长会绊到脚,非要再给她寻件短的。折腾来折腾去就到了这个时辰。
周以以提起李暄紧紧裹着她身上的合体大髦,快步往前方跑去。
李暄为了防止她再毛毛躁躁地崴伤脚,于是紧跟在她身侧,目光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移开。
由于车马要停在远远的宫道外,她们只能在一眼望不见头的殿广场前狂奔,身边人流稀疏,只有些来去的宫女太监。三步做两步地跳上高高台阶,终于赶在开宴的鼓声响起前,两人跃上了宫门前的白玉阶。
周以以连忙平息自己起伏不止的胸脯,摸了摸发髻在幞头中未乱,胡子也好好地粘在脸上,这才跟在仪态翩翩的公主身后,强装镇定地缓步踏入。
然而她纯属多虑。殿内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欢笑喧嚣声不绝于耳,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她们的晚来,使她们能够顺利地走至大殿东侧深处的角落,往空缺处去。
走时途径太子身前,周以以也便如所有人一般假装漫不经心地向他瞥去,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温文尔雅地欣赏着池中舞乐,似乎那些恶劣的传言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而再经过李灏,他的神色反而微微有些紧张,不住地左顾右盼。但好在并没有人关注他。
两人走到属于她们的玉石桌前,紧挨着坐下。周以以便开始轻车熟路地往嘴里塞各色美食,李暄也轻车熟路地开始给自己斟酒。
舞池中一会跳起柔美的羽衣曲,一会奏起刚韧的破阵乐,乐伶舞女穿着各色奇装异服如云霞涌入,过不久又随风散去,叫人应接不暇,沉醉其中。
舞乐告一段落后,便到了守岁宴最具特色的应制诗会环节。周以以在民间时便听说过,这是一件首先由皇帝作命题,而后由群臣作诗应和,共祝王朝新岁吉祥的趣事。但看皇帝这个病殃殃的模样,也不知会不会亲自祝酒命题。
果不其然,当钟声敲响时,站出来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大太监仇明。
“今夕岁除,新旧交替。陛下与诸卿欢聚一堂,共守年岁,实乃快事。值此良辰,见宫中灯烛如昼,韶乐升平,陛下方得一绝句,书于琉璃屏风之上。诸卿皆我朝栋梁,文采风流,愿各展才思,奉和御韵!”
他笑容满面,高声呼道。手中拂尘一去,殿后便随即推出一盏剔透屏风来。
上以血红朱墨题七言律诗一首。
“九重摇红守岁筵,曾明星辉落玉湮。
新桃欲掩陈年迹,玉漏偏惊往日弦。
东风未解麟乾殿,犹送惊鸩入曙天。
欲题椒颂祝新历,先问太医药可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