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因西南突发水患,寒钊与工部、户部同僚一同被派去西南安抚民生,处理水患事宜,事发突然,寒钊急忙准备南下事宜,那枚青碧手镯送还一事便就此搁置下来。
与此同时,银衣楼另有任务,石勒已出楼,银衣楼不能没人坐镇,故而在洛阳还没待几天的戚幽莚便被沈莳安排马不停蹄回了银衣楼。
秋意已至,天一下子就凉起来,花锦阁的一些布料和成衣样式便要调换,众人这几日不光要继续完成每日的衣裳定制,还要开始调换店内的样衣,一时间竟也埋头忙碌几日。
而在这中间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便是调换香料。
花锦阁的衣物、布料、绣线等一应材料每个季节都会配以不同的香料,香料种类繁多,并不是单纯只有熏香,有些香料还可驱虫,保持衣物干燥光泽,而这个香料准备一事沈莳便全权交给青黛操办。
青黛对香料一事见解甚多,毕竟她有一位声享江湖的师父,最近这两年的香料调换都是她来负责,青黛也不负众望,时不时还会研制出些新玩意,给大家一个小惊喜。
今年又在洛阳,虽然现在还没到要真正调换香料的时候,但一向看重此事的青黛却已早早一头钻入其中,夜以继日的研制起来。
今天日头正好,秋风伴着阳光,吹到人身上既凉爽又舒服。
花锦阁院内两个木架上摆着一些需要透风的布料丝线,这些东西也要娇养,自然不能直射阳光,故而每层架子上都用白色锦纱制成纱罩,一层层罩起来。
丹桂开的茂密,橙红的桂花密密麻麻的挂满枝头,被暗绿的叶子映衬着,像是一棵挂着火球的火树。
丹桂花不知道,自从青黛这个姑娘进门的那刻起,它们今年的命运已经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一朵花都不会浪费。
既为花,落花观赏自然也是它们其中一种命运。
沈莳把青黛从房间拉出来晒太阳,丹桂树下的石桌上的小火炉正煮着茶,石桌正半隐在枝丫茂密的丹桂阴影内,热气顺着热烈日光飘入几尺高的枝丫中,浸润着绿叶红花。
钟伶和洛觞一同坐在桌边,茶壶的水煮沸了,洛觞正在给几个茶盏倒茶,点点光斑落在他脸上,一块明,一块暗,可他的脸却始终柔和平静,似乎数日前那种严肃的冷淡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虽然近几日青黛总是低头忙着研制香料,但偶尔抬起头,院子里的一些事还是瞒不过她的法眼。
她端起一杯热茶,轻轻啜了口:“洛堂主,你最近这些日子心情很好?”
不知和谁学的这种明知故问的招数。
别看青黛小小一姑娘,若论做起红娘牵线的事,她的积极比起钟堂主也毫不逊色。
尤其是对那种明明就差一层薄薄窗户纸但就不捅破让观者抓心挠肝的事,她实在看不过,但她会忍,若是人家还“不知死活”的总在她面前晃悠,她可就忍不了了。
——当然,此事只针对银衣楼,毕竟银衣楼里有人护着她。
——当然,她也没有闲的发“咸”去管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的情爱事。
——当然,她自认为她就是那种“狗仗人势”的人,不过这个词只能她自己说,别人是万万说不得的。
洛觞低笑一声,道:“不用打打杀杀,还能在这晒太阳,心情不好岂不辜负了这大好秋意。”
青黛不信:“只有这个?”
钟伶一手撑着下颌,笑意盈盈,竟也附和起来:“只有这个?”
三人都含笑盯着她,洛觞轻咳一声:“不然呢?”
他没说,挡不住有人心地善良,便替他说出口。
青黛说:“想来若是钟堂主能搬到这来住,你的心情会更好吧。”
洛觞喝茶的动作一顿,茶未入口,喉间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别说洛觞怔住,就连旁边的钟伶也是愣了一下。
直接住进花锦阁自然是她想的,但是此前她奉命入洛阳开路,为方便行事,便租下一个宅子,搬来花锦阁这种事楼主不开口,她自然不能提,她们都是一切行动听命令的人。
更何况,她们入洛阳又不是真的来游山玩水的,几十名弟子的命都在她们身上,岂能总是随着自己本心行事。
青黛见两人面色好像变得不是那么好,莫名问道:“怎么......这个......不好吗?”
钟伶笑道:“你当这是菜市场吗?岂能随便搬来搬去的惹人注目,如今诸事不明,还是......”
青黛噘着嘴打断她:“可是,这个是小姐说的。”
她转头看着沈莳,又确认一遍:“小姐,我没瞎说,是不是?”
沈莳放下茶杯,满脸含笑且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没瞎说。”几个字给了青黛莫大勇气。
青黛一副得意表情:“你们看,不是我瞎说。”
沈莳接着道:“你若想搬就搬进来,有些事沟通起来也方便,如今每日来来往往,也没多大差别。”
钟伶点点头:“下个月,我搬过来。”她转头盯上洛觞,眼波流转,“洛堂主倒是若无事,下月可否帮我去搬家?”
洛觞只抬头看了眼前人一眼,棕褐色的眼眸里映着点点光斑,像是看入一湖金色星海,他笑着点了点头,星海里那人也随之同样的频率点了点头。
丹桂飘香,沈莳半仰着头掠过层层屋脊望向远处湛蓝天空,天高云淡,美景甚好,却不如江州不老峰秋日尽染的层林。
有人踏着碎步从汀兰街一路转到花锦阁,入了门,走到东侧衣架处,盯着布料左右观望。
片刻后,芳兰走到他身边,那人看似不满不经意地低声说了句:“我有急事,要见楼主。”
芳兰也抬眼向外看了看,点点头,从一侧转入后堂,那人也紧跟着转入后堂。
沈莳转头看到来人,是“银记”典当行的何掌柜。
何掌柜走到前,向沈莳弯腰行礼,典当行算是银衣楼的消息中转之地,没有特殊情况,他们是不会擅自离开。
沈莳见到何掌柜也微愕:“何掌柜怎么来了?”
何掌柜连忙道:“今日典当行收到一张银蝉单,属下不知该如何处置,楼主既在洛阳,想着还是直接面呈较好。”
几人皆是茫然。
钟伶见何掌柜说话吞吞吐吐,不免调侃起来:“可是银蝉单有何不妥?单子上写的什么,还非要面呈楼主,难不成是想见我们银衣楼的楼主不成?”
何掌柜神色一紧,脸僵住。
钟伶几人目瞪口呆。
什么东西?
莫不是猜对了?
何掌柜清了清嗓,念出银蝉单上的任务:“十月初二戌时,洛阳空法寺,求见银衣楼主,黄金千两。”
几人目瞪口呆。
为何在洛阳空法寺?
都谁知道银衣楼楼主在洛阳?
又为何是黄金千两?
黄金千两!
不知为何,沈莳突然想到一句话——不久之前她回答一个人的话。
那人问她:“觉得多少钱才能够真正讨到饭吃?
她的回答是:“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商人重利,钱嘛,自然是越多越好,谁也不会嫌钱多。”
事情不会总有巧合,巧合太多,便是蓄谋已久。
既然那日已经亮明身份,有事当面说就是,为何还要下银蝉单?
不管怎么样,自己在这思考总归没用。
见几位都不说话,何掌柜又补充一句:“收单的伙计说下单的是个男子,有些脸生,看样子有些武功。”
钟伶道:“黄金千两这么大手笔,不会是朝堂哪个人发现了我们?”
沈莳笑了笑,道:“黄金千两,咱们得做多少衣服才能有黄金千两啊。回,接了,让他们把定金留下,检查好,必须要黄金。”
钟伶还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终是没出声。
何掌柜同样心思敏捷,应声退了下去。
日薄西山,暮钟响起,寺庙香客已逐渐离去,有人逆流而行来到寺庙门前站定。
空法寺坐落于洛阳城北,背靠山脉,多承皇家恩泽,是以就连门前的门匾也比别的寺庙要精致。
里面佛相法殿众多,更有先祖皇帝为王爷时亲自督建的承恩楼,承恩楼有七层,意为承袭天地玉露之恩,则被黎民百姓。
每年春节后复印开朝的第一日,皇帝都会率领文武百官到空法寺上香祈福,祈求大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并携二品以上高官登承恩楼,自承恩楼顶层向南望去,整个洛阳帝都尽收眼底。
沈莳提步迈上台阶,门口有小沙弥静静垂立,周身迎着天边最后一抹残影。
沈莳在门口站定,小沙弥率先开了口:“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赴约的?”
沈莳点头:“是。”
小沙弥也不再过多询问,侧身将沈莳引进门去,沈莳跟着她绕过主殿,走到后面一处院子,院内已经点了灯,明亮烛火倒是十分契合这浓浓秋夜。
小院中央有棵两人围抱的梧桐树,梧桐枝丫茂密,向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伸展,沈莳全方位看了一眼,觉得若是盛夏梧桐最繁密时,多半个院子都会笼罩在它的清凉阴影下。
只可惜,现在已至十月,梧桐叶早已逐渐飘落,落了满地金黄,枝丫上只残留些黄叶,却也只剩一两场秋风。
落下的梧桐叶被转圈堆在树根处,不知是还未来得及收整还是特意堆放在那护着树根。
树下站着一个人,背影对着,身姿修长,乌发被高高束起,一身月银色束袖锦袍被灯火映照的如同浑身裹着月光。
沈莳想,若他们之间没有这些要命的破事,或许她还会觉得这人长得还不错,可中间若添上生死,面对长得再好看的人也没法说出好看的话来。
小沙弥指引着沈莳入院子后便自行离去,如今这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沈莳走上前,隔着那人一丈外的背影唤了声:“王爷。”
楚胤倏然转身,对上沈莳清清冷冷的面容。
他有点惊讶,因为对方似乎对看到他并没有惊讶。两步上去,微垂着头,眉开眼笑:“好像沈楼主早就知道是本王。”
今日来的身份是银衣楼的楼主,不是花锦阁的店主。
沈莳蓦地抬眼看向他:“靖安王不惜以黄金千两下银蝉单要见我,我自然要来,毕竟,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不是吗?”
楚胤:“看来本王与沈楼主心意相通。”
沈莳嫣然一笑,道:“王爷不会叫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的吧。”
楚胤笑问:“沈楼主没看银蝉单吗?”
她自然看了,银蝉单写的是求见银衣楼主。
沈莳眼中闪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王爷真的只是要见我?”
楚胤微蹙了下眉:“不行么?”
沈莳笑道:“王爷富贵,想做什么都行?我是接单人,按照要求自然会完成任务。”
她好像真的像是要认真完成主顾的任务一样,眉目温和起来,声音也柔缓了两分。
沈莳:“王爷如今见到了,银衣楼楼主,正是本人,如假包换,可还满意?”
楚胤点点头,笑道:“很满意。”
沈莳从怀中掏出一物,是那半阙银蝉单,“如此,请王爷把另外半阙银蝉单给我,我也好收单确认。”
楚胤长叹一声,道:“可是本王现在还不想结束这单。”
沈莳:“你......王爷这样就没意思了,既叫了我来,又在这遮遮掩掩,到底要做什么?”
楚胤突然问她:“冷不冷?进屋喝杯热茶吧。”
“王爷应该知道银蝉单的规矩,下单定金是不退的,今日我已来,就算完成任务,不算违背规矩,剩下的那些黄金,本楼主好心,就留给王爷谋事所用。”
她声音陡然寒冷起来,像是有了杀意,转身就要走,却被人眼疾手快拉住手腕。
生怕她挣脱,身后声音倒豆子般急忙传来:“我有事与沈楼主说,这不是怕外边夜风太冷,所以想让你进屋坐会。”楚胤声音放软,也没了讨嫌的笑。
屋内侧室摆着一个小茶桌,桌旁煮着热茶,桌上摆着吃食糕点,虽然都是些素斋,看着确实精致,桌下铺着一条又大又软的银灰色狐绒毛毯,一切种种,像是早就特意为什么人准备好的。
两人落座,楚胤率先开口:“今日我送母亲来法空寺小住,所以才在此见沈楼主,别介意。”
他手上忙碌着,话音毕,已为沈莳满了杯茶,推向她面前,“加了松针的茶水。”
沈莳端起茶,问道:“王爷想谈什么?不妨直说吧。”
楚胤也为自己满了杯茶:“自然是想和沈楼主合作。”
沈莳:“合作?道不同,不相为谋。”
楚胤镇定道:“本王还未说明因由,沈楼主怎就如此确定我们道不相同。就算道不相同,本王劈山填海,也会与沈楼主成为同道中人。”
“沈楼主之事我已然知悉,我所求之事沈楼主想必已了解几分。凭借沈楼主的能力,应该知道洛阳城最近来了些江湖人,这就是我想与沈楼主合作的缘由。”
沈莳:“王爷想借银衣楼的手去帮你对付那些挡路的江湖人?我能得到什么?”
楚胤放下茶杯,看向她:“凉州灭城案的真相以及......幕后之人的命。”
沈莳笑道:“北境一事已经交给王爷,相信王爷查出来也不会让这些人逍遥法外。更何况,老王爷七年前也身死北境,王爷应该同样想让他们死吧,只要他们能偿还罪孽,谁杀都一样。”
楚胤沉声道:“不一样。你入洛阳想必也是筹谋许久,既然北境一事已出,你为什么还没走?你是在等,你想等我查出眉目就动手,沈楼主,你真的会等凶手被捕入狱,午门处斩的那一刻吗?”
这位王爷的心思果然很深,头脑也果然很精明,不过沈莳却全然不在乎。
沈莳道:“王爷说的没错。”
“我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江湖人,让人一分,便是将自己和身后全心护你诸人的脖颈架在冷刃之下,更何况,我本就为杀戮而来。”
楚胤:“但你并不只为杀戮活着。”
沈莳:“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楚胤:“凭你的武功,只孤身入城直接杀了这几个人,认罪文一出,全身而退,不是难事。你为何兜兜转转下这盘棋?”
“沈莳,你不只是来杀人的,或许......你还想替这残破的世间缝缝补补,就像给一件锦袍换个图案一样,拆了线,你还想让绣娘们把那些拆掉的地方再补好。”
他没等沈莳再说话,笑道:“你做我的杀招,我做你的遮掩,岂非两全其美?”
夜空月如弯刀,冷意彻骨,窗外起了风,风虽轻,却吹得干燥的树叶“刷啦啦”地直响,桌旁的小火炉里的碳火还是红彤彤的,屋内很安静。
沈莳挑了挑眉,伸出手:“那半阙银蝉单给我,一事一毕,这是银衣楼的规矩。”
楚胤低笑一声,从怀中掏出那半阙单放到她手中。
沈莳看得认真,核对验单,然后推向楚胤,楚胤看着她悠然点了个头,沈莳拿回,掏出一个印章,盖在交接处。
“可以了,我相信王爷会把剩下的黄金付完,所以我先结了单。”说完,银蝉单已经被她收好,“接下来可以谈第二件事了。”
楚胤道:“沈楼主想怎么谈,本王全都接受,只要沈楼主开口。”
沈莳将茶盏在桌上往楚胤那边推了两寸,抬了抬下颌,做了示意。
楚胤无奈笑了,不管他今日笑的缘由为何,神色为何,他今日好像格外开心,也格外想笑。
多数的笑是好的,也证明心情很好,心情好,岂非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楚胤拎起茶壶为推过来的茶杯添满茶,又轻轻推了回去。
沈莳也笑了,端起茶,茶水不烫,好似一直在温热着,沈莳一口将茶饮尽,放到桌上,这次面对楚胤的不再是杯底。
楚胤手中茶杯向前伸出两寸,轻轻碰了下已空的杯沿,笑道:“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