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叶声,根系生长的声音,以及,说话的声音。
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每句话前,都有个“xiao yu”。
是在叫它吗,它是xiao、yu吗?
xiao yu是什么?
小小的脑子想不明白。
于是它就这样每天晒晒太阳,喝喝水。
暖和时,它肆意伸展着自己的根茎和叶片,天冷时,它会被挪到一小块土里,蔫巴巴地缩着自己的根茎。
不知过了多久,天气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风一会往前刮,一会往后刮,偶尔还会转着圈刮。
如此循环往复。
它也在变化,它的根茎越发有力,万物的轮廓与声响越来越清晰。
唯一不变的,是耳边仿佛永无停息的声音。
在某个阳光和暖的下午,很突然的,她能“看”到周围的东西了,脑子里也出现了一些“知识”,不知从何而来,但又仿佛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她看清了那个一直在她边上念念叨叨的“人类”。
本该公正的阳光仿佛格外偏爱那张脸,如华茂春松,如日曜玉山。
“美”在她的脑中,第一次具象化了。
她喜欢“美”。
于是她随着自己本能舒展根茎,想要感受他的体温和重量,摇荡着自己鱼鳍状的叶片,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眉毛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掀起,金光跃动间,露出了一对银色的眼眸。
虽然还没亲眼见过,但飘星夜转的“天河”,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
他就这样蜷缩在它身边,却不染半分尘埃,神色恬静如山中神灵,银色眼眸中的淡淡倦意如晨雾,在阳光下缓缓消散。
他并未起身,只是慵懒地撑着下颚,姿态自然又专注地凝视着她,声如潺暖春泉。
这个人之前一直是这样和她说话的吗,她扭了扭自己的枝茎。
“小鱼。”
原本那虽然悦耳,但已经让她腻烦的声音,此刻又出奇的美妙了起来,她有些着迷地看着那温柔缱绻的璀璨天河。
“今天的阳光也很好,你会喜欢吗?
“喜欢的话,快点醒来看看吧?你已经让吾等了太久太久了。
“但如果你愿意留下的话……”
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披散的墨色长发抖落在地,与那雪白的名贵锦缎,一并堆叠在她扎根的泥土中。
她也跟着抖了抖叶片,目光定在那微启的薄粉唇瓣上,叽叽咕咕说什么呢,想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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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株鱼尾巴草,目前和她同居的是一个神仙似的美人,他叫她小鱼。
她勉强接受了这个名字。
一株草能看到万物,听见耳语,并且在心里吐槽漫长无聊的昼与夜吗?
她脑子里的“知识”没有告诉她。
不过应该是不能说话的。
“尊上,丹帝给啊——!”
小鱼正听小美——他从没提过自己的名字,小鱼在心里这样称呼他——讲故事,他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她的无聊,不再每天说阳光天气土壤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再说下去,就算小美再漂亮她也忍不了了——
虽然她也做不了别的。
他正给她讲一个世家公子官拜宰相又被绑上刑场的故事。
一些“知识”也随之苏醒,她听得聚精会神。
故事中,公子生而知之,五岁便可出口成章,七岁便与能大儒论辩,被称作京城麒麟儿。这位麒麟儿长大后更是如芝兰玉树,不仅惹文人竞逐,官场中亦是青云直上,偌大的丹国,无一人不被他的风采笼罩,哪怕是丹国最偏僻的村野之地,村民们也会在提谈到这位公子时感到与有荣焉。
在公子二十五岁时,世家麒麟已然成为丹国玉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贤妻美妇,他已经达到了世人眼中所能获得的所有成功,被人们狂热地艳羡、爱慕、敬仰。
他已然被捧上神坛。
而那之后,他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
“公子砍了他爹?!”
她惊讶至极,险些把自己从土里拽出来。
另外二人却好像比她还要惊讶。
一个衣着素净的少年自朱红门外走来,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躺在地上的仙主大人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倒在地。
没、没听说有要妖怪出现啊,仙主大人之前不是说这片天地还没有妖怪吗?
仙主大人是被妖怪伤了才会躺在地上吗?
他赶忙爬起来,一边想要喊出些什么,一边妄图找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声,圆溜溜的眼睛警惕而慌乱地四转。
而仙主就是纯然的惊喜了。
他看都没看那边,随手一挥那少年便消散了,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与他冷酷的动作不同的是,他的声音依然缱绻动人,看向她的眼神几乎隐隐泛着水光,让其中复杂的情绪全都模糊为几近狂热的柔情。
“小鱼,你终于醒了。”这眼清泉中几乎要涌出蜜来了。
她的视线不断在那消散的少年和小美,不,是“尊上”之间转移,如果她有嘴的话,此刻应该是张着的。
三重震撼直击了小鱼尾巴草尚且纯稚的内心。
她吸了口水,叶片抖了一下。
“啊。”他似乎从她呆滞的姿态中感知到了什么,神情平静了些,那柔情中的狂热也掩去了几分,一挥手,那个少年再次出现,行了一礼后恭敬地说完上次的话,
“尊上,丹帝给您送来了迎春节的供奉,已经放在您的偏殿中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也仿佛没有看见,那尊贵神圣的仙主大人正蜷缩在只种了一根鱼尾巴草的园圃中。
他安静地退下了。
“不要怕,小鱼,”仙主重又俯首,用温柔的眼神冲刷着这茫然无知的小草,“他不过是海里的一滴水,只有你是这片汪洋中的小鱼儿,是唯一的,这片海的主宰。”
只要你留在这片海里。
仙主在心中慨叹着,近乎病态地喜悦着。
小鱼只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疯疯的。
还是她出现了幻觉?
她挠了挠自己的顶叶。
温暖平静的日子迅速逝去。
料峭寒风自北面而来,又到了往年挪窝的时候。
那天过后,“尊上”没再出现那狂热的姿态。
但她逐渐意识到,这人仿佛一刻也离不开她的模样本身就是怪异的。
她只是一根随处可见的鱼尾巴草啊!
还什么海什么主宰的,他是整天活在梦里脑子不清醒吗?
……话虽如此,作为一根普普通通的草,她除了享受,还能做什么呢?
在他拿出一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花盆,询问她要不要进来的时候,她断然拒绝了他。
她感觉自己已经能够抵御寒冷了,自然不愿意放弃这一大片地盘去一个小花盆里,即便那个花盆看起来很舒服。
他如玉的手指抚过她叶片的时候,她除了已经习惯的舒适感,还有理直气壮的愤怒。
柔软的叶片有了锋芒,在那柔软的指腹留下了一道血口。
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心虚地蹭了蹭——然后又蹭了蹭。
诶,这血好香。
相似,却比花盆中气息浓烈百倍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晕晕乎乎地,几乎整根草都卷住了那根手指,锋利的边缘不自知地将那根手指割得鲜血淋漓,却没有一滴落在地上。
仙主纵容地含笑看着她,眼中的光彩越发灼热。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他的声音。
“提前了十年啊,小鱼果然也喜欢吾。”
又在说莫名其妙的话了,她想,她喜欢小美,但不喜欢“尊上”。
哦,“尊上”的血她也是喜欢的。
意识产生不过10个春秋的小鱼尾巴草,第一次陷入充满香气的温暖怀抱中,也第一次陷入了彻底的茫然中。
要命,我的叶子我的根,我的地盘我的土呢?
她不是一根草吗?!
坚硬浑然不似松软泥土的床榻上,她摸了摸和自己不熟的五官和耳朵,拽了拽自己乌黑的头发。
环绕着她的臂膀被触动般缩紧,一张脸埋入了她的肩颈,以霸道又依恋的姿态。
她有点崩溃。
他埋她,她埋哪里啊!
她的土,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
她妄图从禁锢中挣脱,却只是让胸口愈发憋闷。
气急了,连那张漂亮的脸也顾不上,她抬起一只尚且自由的胳膊,狠狠打在那张脸上。
“啪”!
一巴掌像是把他从梦魇中唤醒,怀抱骤然松开了。
她立刻坐起身。
她变成这个样子肯定和他有关!先前的动作太难发力,她扬起手——
却看到那张漂亮的脸微微泛红,眼中残留着阴翳又破碎的泪光。
她摸了一下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
还是当草好,需要打理的只有几片叶子,她有点烦躁地想,翻身下榻就想往外走,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还是当草好啊,没有手腕就不会被抓住。
“你想,去哪?”阴冷的声音仿若一阵寒风,刮进了她的耳朵和心里。
她抖了抖——忘了她没有叶子了,她抖了抖袖子,理所当然地,她挣脱不开。
还是当草好……她双眼无神地被拢进怀里,听到了她熟悉的温柔语调:“小鱼,你要去哪里?”
“地下。”
“你,”仙主声音立刻冷了下来,随即又想到她可不是会自己去死的人,声调又拐了个弯,“你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吗?不想出去逛逛吗?”
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语气更加轻柔:“揽月城这时节会有双月同天,你不想去看看吗?还有雪域的银莲,可惜句芒节还要再过三个月……”
她当然想出去,不过是以草的身份!
是的,在她意识到自己和别的草都不一样时,她就有了开创鱼尾巴草盛世,征服大地的野望!
那片园圃已经被她扎根,任她游走,她相信,只要时间够久,那么她迟早能靠自己走出去!
但现在,她变成了一只人!
怒从心中来,她终于记起了罪魁祸首。
她咬了咬牙,察觉到他手臂的松懈,她直接拽开他转身将他扑倒。
他被掐着脖子倒在床上,手还环着她的腰,像是担心她摔倒。
被美色晃了一瞬,但小鱼随即记起了这人的手段,手下丝毫不敢放松,甚至无知无觉地放出几片长叶缚住了他的脚踝。
她恶狠狠道:“把我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