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黎的心脏似乎颤了一下。
成为他?
沈爟屿倾下身体,眼睛紧紧注视着她的,重复他的话:“成为我。”
许知黎咽了咽口水:“怎样成为你,为什么要成为你,成为你之后会发生什么?”
“成为我就是,取代我的地位,掌管整个故事世界,谁能进入故事,进入什么样的故事,谁会死在故事里,谁能从故事里出来……全部都由你决定,杀不死的也会变成你。”沈爟屿缓缓道,“只要你愿意,与我签下契约,你马上就可以成为我。”
“我不愿意。”许知黎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是她的回答。
进入故事换取灵感所需付出的代价已经是她无法承受,她不能继续赌下去。
之后,除了写文和吃饭,她几乎都在出租屋里睡觉,不管沈爟屿拉她去什么恐怖的故事,她都原地等死。
她当然不会蠢到真的让自己去死,她笃定,沈爟屿还需要她,不会看着她死。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沈爟屿就不再出现了。但她能感受到,沈爟屿一直潜伏在她的身边,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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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租屋内无所事事的一个夜晚,许知黎蜷缩在沙发上睡觉。
半梦半醒中,好像有人在她身边呢喃,说着“你让我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这么狠心,把一切都忘了”“可我不忍心”之类的话语,让她烦闷不已,睡也睡不好,醒又醒不过来。
到了深夜,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沙发,本就脆弱的沙发都快被撞解体了,又感觉到撞沙发的东西不是想撞沙发,而是想连沙发带人给她一起抬走,但无奈力量不够只能退而求其次,连沙发带人一起推着走,但还是差点力气,导致她感觉是有什么东西在撞沙发。
许知黎心里默念“唵嘛呢叭咪吽”和“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她挣扎着想醒过来。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对焦。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朦胧光晕,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东西,约莫三四岁孩童大小,通体呈蓝色,正撅着屁股,用那光秃秃圆溜溜的脑袋,死死顶住沙发边缘,两只小短腿蹬着地,正吭哧吭哧地使劲往前推。
许知黎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小鬼?!
她立刻从沙发的缝隙里抽出雷击枣木剑,劈向小鬼。
“啧。”
一声轻啧,带着点慵懒和不赞同,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与此同时,许知黎的手腕被一只冰冷修长的手稳稳握住,力道不大,却恰好阻住她所有的攻势。
她转头。
不知何时,她的身后多了一个人。
男人身形高挑,穿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随意敞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
是沈爟屿。
那个莫名其妙缠上她,把她拉入无限恐怖世界,又总是神出鬼没的男鬼。
许知黎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服?”
以前披一件破黑袍子就来了,现在还打扮得人模人样的。
“死人身上扒的。”沈爟屿垂眸看着他,信口敷衍。
沈爟屿松开她的手腕,指尖似乎无意地在她皮肤上轻轻蹭过,目光转向那只因为突然出现的变数而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鬼,漫不经心地解释:“刚见面就下这么重的手?这小东西是我找来给你解闷的。”
“解闷?”许知黎看看那只缩成一团的小鬼,又看看一派闲适仿佛在自家后花园的沈爟屿,一股无名火蹭地冒了上来,“这是一只鬼,你把他送来,管这叫解闷?”
沈爟屿挑眉,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
他踱步到那小鬼面前,伸出食指,用指尖轻轻戳了戳小鬼冰凉光滑的脑门。
小鬼被他戳得晃了晃,发出细微的“呜”声,更像一团可怜的蓝色果冻了。
“听见没?”沈爟屿侧头看许知黎,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它说,看你一个人在这儿躺着,死气沉沉的,怕你无聊,想推你出去晒晒月亮。”
许知黎:“……”我谢谢他全家!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跟这只老鬼生气纯属浪费感情。
“我不需要这种解闷方式,他,你带走,你们一起滚出我的房子!”
沈爟屿好整以暇地补充:“你要是不喜欢推沙发这个项目,让他给你表演个原地转圈?或者……撞个墙听听响?”
那小鬼仿佛听懂了,呜咽一声,把自己缩得更小了,蓝色的一小团蜷缩在沙发后的角落里,显得楚楚可怜,倒是许知黎看起来像个坏人。
许知黎不想接他的话茬。
跟这只鬼打交道,多说多错。
她重新躺回沙发上,背对着他,扯过被子盖住自己,闷声道:“我要睡觉了,请你自便。”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背上。
过了许久,久到许知黎以为他已经走了,那冰冷的气息却倏地靠近,贴着她的耳廓,留下一句缥缈如烟的低语:“好梦……”
话音落下,周围的寒意骤然消失,沈爟屿和小鬼一起离开了。
许知黎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睁着眼睛,看着墙壁上模糊的光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被鬼缠上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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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中旬了。
许知黎不喜欢十一月,不喜欢十二月,更不喜欢一月和二月。
北城的冬天很冷,十月就转凉了,冬天更是刺骨的冷,一件薄羽绒服尚且无法阻挡寒意的入侵,更别提两三百块钱的棉服了。更何况,她住的这老楼没有暖气。
一个早晨,许知黎艰难地更完三千字,决定穿上自己最暖和的衣服出门走走,或许靠着手里这点钱,能租个有暖气的房间,或是买些能抵御冬天寒冷的装备回来。
十一月的风行至老城区深处,便失去了在通衢大道上的爽利,变得迂回而阴翳。
它在一排排面貌相似、如同被时光遗忘的旧楼间穿梭,擦过墙皮剥落时裸露出的灰黑砖茬,带着一股潮冷的、类似铁锈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气味,钻进人的领口。
许知黎紧了紧领口,回头看自己所居住的这栋楼。
这旧楼是真正的老了,楼道口的木质信箱,漆色斑驳得辨不出原貌,开口处结着蛛网,在风里轻颤。
阳光在这里也是吝啬的。只有在午后一段极短促的时光里,才有一道光柱斜斜地挤进来,勉强照亮房间。那光里,有无数微尘疯狂舞动,仿佛在举行一场无人观看的、最后的狂欢。
墙角蔓延着青苔与不知名的暗色霉斑,是岁月缓慢侵蚀的笔迹。空气里总浮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凉,比外面分明又要低上几度,那是阳光也暖不过来的、沉积了大久的寂寥。
偶有附近的住户开门,木门轴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吱呀”声,门里溢出白菜炖豆腐的香味,混着旧木头和樟脑丸的味道。
夜色来得尤其早。不过五六点,昏暗便从楼梯角落、楼栋之间的缝隙、从每一扇紧闭的门后,汹涌地弥漫开来。
许知黎将老楼留在背后,往更开阔的大路走。
她实在是讨厌冬天。
准确来说,是讨厌没有暖气和保暖衣物的冬天。
许知黎将双手并在面前,朝手心呼出一口热气,然后将热气拢在手心里搓了搓,被困在手心里的空气似乎也开始发烫。
走了两公里之后,许知黎又公交转地铁、地铁转公交,最后爬上了江潇予所在的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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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黎,你答应他进入故事之前,就没有谈好终止交易的条件?找工作都要问清楚工资待遇和工作内容,再签劳动合同,你这也太草率了。”江潇予挠了挠后脑勺,愁眉苦脸。
“……”许知黎也知道自己当初病急乱投医,是太草率了,这才导致钱没挣到多少,还把自由给典当了。
江潇予不理解那只散财男鬼的目的,追问后续:“他带一只鬼来是什么意思,吓唬你,还是真想给你找个伴解闷?”
许知黎瞪她:“哪儿有抓只小鬼来给人做伴解闷的?”
听到这话,江潇予突然开始笑她:“你哪儿是普通人啊,说不定沈爟屿早就把你当同类了。哎,说不定他无聊的时候,就是抓鬼玩。”
许知黎:“……几天不见,你的脑回路怎么变得这么清奇了?”
“命运啊……”江潇予身体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透过许知黎背后的窗望向不远处寂寥的院子和远处孤独的山。
远处那座山总是氤氲着薄雾,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故人。
道观隐在竹林深处,青瓦飞檐从墨绿丛中探出头来,朱漆剥落的廊柱露出木头的本色,雨水在石阶上蚀出细密的纹路。
傍晚香客散尽后,只剩几盏长明灯在殿内摇曳,将三清像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斋堂门口挂着的铜铃偶尔响动,不知是何处来的晚风路过时撞响了黄昏。
“在观里住久了,连疼都变得很安静。”江潇予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上磕破的缺口,“清晨扫落叶要扫三遍,跪香时膝盖硌在蒲草上,夜里总被卯时的打板声惊醒。可这些疼,都比不上在故事里被削去半魂的那刻。”
她望着香炉里将熄未熄的余烬:“现在闻到檀香味,还觉得是烧着自己的魂魄。”
许知黎抬眼看她,发现她腕间不知何时多了串五帝钱,青黑色的铜币被磨得发亮,其中一枚裂着细如发丝的纹路。
暮色渐浓,道观飞檐上的嘲风兽吞着涌动的夜雾,像在吞咽千百年来未超度的执念。
“小黎,你在那些故事里,是不是很痛苦、很害怕?”江潇予哑着声音问她。
肯定的回答在喉头滚了滚,又被她咽了回去。
真正的恐惧是很难通过只言片语描述出来的,就算可以描述出来,又何必让不知情的人切身体会那种恐惧呢?
许知黎三言两语带过:“一开始真的很害怕,害怕那些怪物,害怕死亡,但是期待着回到现实,能挣到钱,能为离拥有自己的家更进一步而赶到高兴……后来,害怕、恐惧、兴奋、绝望、希冀、好奇……什么感受都混杂在一起,我也分不清到底有哪些了。”
许知黎忽然在想,如果她带着这些记忆回到一开始见到沈爟屿的那天,她会不会选择拒绝?
她想,不会。
就算是走到现在,从上一个故事的绝望中缓过神来,她也没有很强烈的离开游戏的想法。
毕竟她想得到的,她正在得到。
而那些,是她理应付出的代价。
这是一开始就说好了的。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正在消散,山影渐渐模糊。
道观飞檐的轮廓隐入暮色,像被夜色慢慢吞没的过往。
江潇予伸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掌心有常年握扫帚留下的薄茧。
“小黎,天黑了,今天和我一起住吧。”她忽然说。
许知黎点头:“嗯。”
江潇予看了许知黎片刻,起身:“天凉了,我去烧点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