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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三】下

    云谣夕三人从桃源镇西侧牌楼进入小镇,时值正午,放学归家的孩童互相追逐着穿过街头,奔向炊烟袅袅处;家家户户灶台生火,锅铲冒烟,“兹拉兹拉”地往热油里下菜;饭馆和客栈人声嘈杂,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地,催着后厨、跑堂,甚至顾客。

    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人间烟火,但就像游刃说的那样,云谣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路过饺子馆门外的桌椅,两桌中年男子要了一坛酒,一碗饺子没怎么动,高谈阔论地抱怨今年工钱太少,好不容易中秋佳节,竟然都没办法给家里人各添一套新衣。

    “说得是啊,你看镇南的空暮老板,人家赚得盆满钵满,都够他那一大家子挥霍两辈子了,不是一样在卖货挣钱?图的什么?就图一个贼不走空!”

    “你又乱用成语!那叫……叫什么来着?我儿子前两天刚跟我说过内词……想不起来了!就依你说的吧!”

    “我看你是喝大了,一会儿回家准得被你家娘子数落!”

    “她说她的!我喝我的!我们——嗝,我们就这么凑合、凑合过了半辈子,还能离咋地!呕——”

    云谣夕三人屏息快步离开,长舒一口气后扑鼻而来的是馥郁的甜香。他们循香望去,看到两丈外的米铺门口,摆着两株新鲜盛开的桂花盆景,香气袭人,虽远益清。

    酒足饭饱的食客挺着肚子剔着牙走出米铺对面的餐馆,同样闻到了香气,凑近细瞧:“老板,你这不是米铺吗?改行卖花啦?”

    “不……不是!”米铺老板红着脸,竖起大拇指道,“我听说,桂……桂花,有贵气!摆、摆两盆,生——意兴隆!”

    食客叼着牙签,俯身拈花嗅了嗅:“哟呵!老板好雅兴!在哪买的?好看又好闻,我也想给家里买两盆。”

    米铺老板一把拍掉食客的手,细碎的桂花抖落在地,米铺老板心疼道:“别……别碰我、我的花!要买、买,找……找空暮……去!”

    “去就去!”食客把牙签扔在地上,狠狠地碾了两脚,一边走远一边怼道,“什么稀罕的!爷我不仅买,我还买它个十盆八盆的!过中秋的时候,我让整个桃源镇的人都来我家里看花!嘁!”

    米铺老板皱着脸,俯身捡花的动作停在一半,地上的桂花已经被碾成污泥;嘴里的话也卡在一半,“你你你你你”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云谣夕不约而同地觉得心里一窒,弋痕夕忍不住左手微抬,却被山鬼谣飞快按住:“你忘了出来前,答应过老师什么了?”

    弋痕夕记起,他们这次的任务,是要求全程闭炁,非必要不暴露自己。

    他只好无奈地望了两眼米铺老板默默拿出簸箕来打扫门庭的背影,转身跟上云谣往家里走去。

    他们沉默着听了一路的抱怨与争吵,说起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处在事件中的人们却觉得这是天大的要紧事似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声势浩大,你说你背后有人,我说我祖上还是谁谁谁呢……

    直到嗅出微弱但熟悉的酒香与茶香,云谣夕才如梦初醒,连忙加快脚步走出这片阴云。

    远远地瞧见青和立在前院辛夷树下盖上食盒的身影,云丹喜笑颜开,拔步飞奔,大喊道:“妈妈!我们回来了!”

    青和微怔,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云丹扑到自己怀中,恍惚道:“云丹?怎么突然回来了?你的眼睛好了?快让我看看!”

    青和说着扶过云丹的肩头,上下左右仔细打量。

    她抬头时对上云丹与她齐平的视线,感慨万分地咽下无数个问题,伸手替云丹理好额前因为跑动而微乱的刘海,欣慰的同时是错过她成长的遗憾:“你长高了。”

    云丹心绪难平,鼻头一酸,却不想被青和发现,于是双手环住青和,低头埋在青和的颈窝里,撒娇道:“那你看见长高的我,高不高兴呀?”

    青和轻拍云丹的后背,点头道:“高兴。”

    她这才注意到,云丹身后跟着同样好久不见的两位少年。少年身姿挺拔,气度潇洒,然而其中一位,早生华发。

    青和恍惚间险些没认出来那是山鬼谣。

    青和松开云丹,牵着她迎上他们:“弋痕夕,山鬼谣。”

    两人点头问好,青和忍不住感慨道:“真是……一晃儿大半年过去,果然,孩子都是长得很快的。”

    弋痕夕笑道:“但是,青姨您依旧很年轻呀。”

    青和闷笑:“看来你不仅个头长了,说话的功夫也有长进了。”

    青和的目光缓缓移向山鬼谣,满眼心疼,忍不住抬手想要抚摸,却又停在他额前一寸的位置:“你的头发,怎么……”

    山鬼谣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伯母,我从前的头发就是白的。旁人说我少白头上克父母下克子女,注定孤独,所以……”

    “瞎说什么呢!”青和难得言辞激烈,握拳道,“年轻人白头是因为气血虚空,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在精神上太过紧张和忧郁疲劳,这原本就是你受了苦,旁人竟怎么还用这件事来挖苦你!这玖宫岭……”

    青和忽然想起上元那日,山鬼谣曾经眼神落寞,轻声说:“普通人么,也不是谁都和您一样善良。”

    原来如此。

    这少年,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才会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感悟?

    过去无法考究,可是当下和未来,至少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不想让山鬼谣继续自艾自伤。

    青和的手掌重新落下,轻轻地揉了揉山鬼谣的头顶:“这世上的人,从来都吝于表达善意,却很轻易就能口出恶言,伤害他人。但山鬼谣,这不是你的错。”

    青和眉心微蹙,怆然道:“抱歉,我之前竟然没有发现,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山鬼谣嘴角一挑:“伯母,我现在可是太极侠岚了,哪有什么人能给我委屈受啊。您别太担心了。”

    山鬼谣话音刚落便后悔了。

    早在参加两仪升太极的比赛前,他的头发便一天比一天斑驳,最后,竟然一点颜色都没有了。

    他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伸手解开发带,如瀑青丝成雪,映着烛火,竟将面色都衬白了三分。

    也挺好看的。

    山鬼谣这么想着,将额前长发留出两缕,遮住侧脸,而后随手将脑后一半的长发束起。

    往后多日,他顶着这新发型出门时,经常引人回头:“刚才路过的,那是谁啊?”

    “不知道啊,好帅啊。”

    “欸——那、那是山鬼谣!”

    “哈?怎么是他!他才多大啊!头发居然全白了!”

    “我听说,这叫少白头!据说是因为天命孤星,上克父母,下克子女,这……”

    “哎对对对,左师老师,还有云丹,不都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吗!”

    “嘶——我寒毛都立起来了,你们说,下、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弋痕夕啊?”

    “不知道……难说……快走快走,离他远点!”

    ……

    往后的话因为距离太远而没听清,但山鬼谣在上元灯会时就意识到,即便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只要些微改变着装和发型,看起来就能像换了个人一样。

    很明显,他现在的变化,给人的第一反应是帅气。那么,当云丹和青和问起时,他就有理由搪塞了。

    这样,她们就不会立刻联想到,他白头的真正原因。

    然而,当他再次回到云丹家,看到云丹与青和亲昵的模样时,好像心中缺失已久的碎片忽然有了形状,而拼合、治愈他的那个人、那双手,近在咫尺。

    不愿承认地,他也很想被人当作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一般,温柔对待。

    可是骄傲和恶劣的习惯让他不知所言,他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这么说会刺痛青和,显然辜负了她的好意和真心,正打算说些什么绕开话题时,青和却说:“有……游刃同我说过,成为太极侠岚,是需要付出非常的努力,也意味着你具备了肩负更重的责任的决心和能力。山鬼谣,你做得很好。”

    青和转眸看向身旁若有所思的云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从错愕的山鬼谣的头顶,抚过他侧脸散落的白发,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青和语重心长道:“我大概知道,你的头发是怎么白的了。”

    云谣二人微惘,眸中具是惊异。

    而一旁静默的弋痕夕,自认为旁观者清,以为将一切了然于心。

    从上元到五月下旬,这四个半月的时间内,山鬼谣每日都会按钟葵老师所说的方法,为云丹疗伤。这种方法需要消耗大量元炁,同时需要山鬼谣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对元炁准确无误的控制。

    再然后,仅剩少量元炁的山鬼谣,通过在破碎虚空那样元炁稀薄的环境里修炼,强行让自己掌握了在短时间内就能快速恢复元炁、体力和注意力的方法,这样,他便有足够的元炁和精力,去完成日常的修炼任务和自我提升。

    而且,他还坚持和弋痕夕一起去蒸乾坤吃饭,丝毫不觉得每日走那许多的山路是额外的消耗。他甚至会继续趁左师老师不注意时偷看老师的书籍,悄悄偷练,仿佛和上元之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可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消耗和补充,和他偶尔砸碎石锁才表露的压力和紧张,让他的头发一天比一天斑驳,最后都变成了银亮的白色。

    两仪升太极比赛开始的那天,山鬼谣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大家眼前,再以绝对的优势和力量,成为玖宫岭有史以来修炼时间最短的太极侠岚。

    在那之后,没有人再敢称他们为“小乞丐”。

    鸾天殿,依旧是实力无可争议的,玖宫岭排名第一的殿。

    弋痕夕想,自己大概是明白山鬼谣为什么这么不把白发当回事的。

    云丹再次睁开眼睛时,时光的落差让他们在她的眼中仿佛一夜长大,她同样很轻易就能想清楚山鬼谣白头背后的原因,知晓他的苦与难,所以她才会流泪。

    而山鬼谣用一句轻飘飘的“不好看吗”迅速揭过,多半是不想让云丹感到愧疚和为难。

    因为,上元的黎明之前,在山鬼谣的探知阵式里,弋痕夕“看”到了山鬼谣在探知到云丹方位的瞬间便以月逐将她抱回,背靠着弋痕夕坐下,然后一边让弋痕夕展开防御结界,一边让受伤昏迷的云丹倚靠在他的肩头,这样,他才能右手剑指引出侠岚玉中的元炁注入云丹体内,右手从侠岚包里取出应急伤药,内服外敷一气呵成。

    弋痕夕当时没多想,只以为山鬼谣是因为担心,担心在逝炎让他们无法“视”物的零术结界里,一旦脱手,就找不回云丹。

    但当他看到山鬼谣回到鸾天殿宿舍时,险些等不到钟葵老师施展治疗阵式,以及山鬼谣在昏迷的云丹床前那恍惚如梦的神情,弋痕夕终于明白,原来山鬼谣并非不会愧疚和自责——他远没有他看上去那样没心没肺。

    再联想到上元时,柳树下,烟花绽放前,山鬼谣莫名其妙说的一段话:“我只说一遍。在遇见老师之前,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除了老师,伯母,还有你们,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还会再有人这么温和地对待我,当然,也不会被我当成家人来对待。”

    那么,当山鬼谣看到他视为家人的云丹因为他的贸然行动而负伤,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正因为山鬼谣清楚愧疚和自责是怎样痛苦的折磨,所以,他不愿让云丹也承受一遍。

    同样的,正因为青和明白山鬼谣言行背后的善良,才会看破不说破,却也不知该如何感激与回应。

    山鬼谣的惊异大概是因为青和轻易看穿了他的层层伪装,云丹的诧异,大概是因为青和分明不在玖宫岭,怎么忽然就明白了山鬼谣白头的原因。

    弋痕夕缓慢而沉重地长舒一口气,忽然觉得无比轻快和温暖。

    即便世间险恶,但至少,他还能遇见像他们这样善良的人。

    他这一回忆,那边青和已经在招呼他赶快进屋坐了。

    弋痕夕开怀笑着应道:“来了!”

    屋内。

    青和沏了一壶金丝橘花茶,配着烙得焦香酥脆的陈皮小饼,弋痕夕“唔唔唔”地连着一口一个地吃了四五只饼,青和笑着给他续了一杯茶:“慢点吃,好吃我再给你们做就是了。”

    “嗯嗯!”弋痕夕疯狂点头,就着茶水咽下点心,“真的太好吃了青姨!昨天您托游刃给我们送的吃食,我们自己留了一半当作干粮,另一半和左师老师,还有鸾天殿的大家一起分着吃的,但是因为太好吃了,我就只抢到了两块点心……”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嘴角:“青姨……虽然说我没有吃过很多种点心,但我从来没在桃源镇看到这样的点心,因为大家大多用的都是桃花做糖馅。这个橘子味的小饼,也是你之前说的那位,住在桃源镇南岸大别院里面的空暮老板带来的新东西吗?”

    青和面色一青,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被云丹抢白:“不是的,我……我家后院就种着橘树,在桃源镇,只有我们家里有。”

    云丹说完,抬眸瞄了一眼青和便低头看向自己的茶杯,杯中澄黄透亮的茶水经过了时间的发酵,随着氤氲的热气而泛着陈香,然而这陈香牵连着她们不愿主动提及的往事,云丹赶在弋痕夕发现端倪前,转移了话题:“妈妈,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觉得桃源镇多了很多外来的东西,比如米铺的桂花,据说,都是空暮带来的。”

    弋痕夕也看向青和,抱歉道:“是啊青姨,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问的,对不起。”

    “没事,不怪你。”青和微敛神情,打起精神仔细回忆,“似乎,自从有余和牧梨成亲后,常年在外的空暮就回到桃源镇定居,南岸的别院也是在那时候扩建的。

    “建造别院时,空暮亲自监工,在房子建好后,才继续做他的生意。”

    山鬼谣问道:“是什么生意?”

    “倒卖货物。比如,把桃源镇的红纸带到其他的乡镇,再把其他乡镇的特产,转运到桃源镇。所以,这些年,桃源镇的确有很多新奇的玩意源自空暮。一些乡民发现这个方法能挣钱后,也开始当起了流动的货郎,就像除夕前,你们看到的那样。”

    云谣夕三人想起来大年二十九那天,在桃源镇南侧长桥,那人头攒动的新年街市,竟然是这么来的。

    仔细一想,往年的新春,街上顶多是挂了成串的大红灯笼,走街串巷的摊贩还是那么几家,不过是较往常多了年节限定的红纸摊而已。南北干货和红彤彤、亮闪闪的装饰品是从哪来的?他们当时怎么就没觉得奇怪?

    他们的目光在彼此间转来转去,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山中无岁月,在难得的假期下山时,看什么都觉得合理而清奇,竟从没想过要深究这变化背后的缘由。

    云丹叹着气摇摇头,看了看门窗外,没有发现异常和奇怪的人,才轻声问道:“妈妈,你说你被人监视了,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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