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还不等我回桃花精的话,少年已经走到我面前了。

    他如往日般笔挺,一身干净的玄衣,虽看起来规矩得体,但发间还带着些雨水后的潮湿。

    他昨夜归来,在我的寝殿外站了一夜才离去。

    段灼朝我行礼道:“弟子段灼,见过师尊。”

    我点头,并未再提起别的,只道:“回来了?”

    段灼“嗯”了一声。

    尴尬的氛围在我与他之间蔓延开来。

    我问:“何事寻我?”

    这时,桃花精在我耳边道:“女仙,我刚才想与你说,昨夜他在庭院中站了一宿。”

    我小声道:“我知道。”

    “哦……女仙知道。”

    我与段灼都不说话,桃花精觉得无趣,便打着哈欠回到桃花树上睡觉了。

    我总觉得段灼有些欲言又止。

    果然,沉默许久后,他道:“师尊,雁山镇之事,我知并非师尊所愿,我会当做……从未发生过。”

    我看着被他咬得血红的下唇,知晓这话并非轻易脱口而出。

    而是他下了许多勇气才能说出来的。

    既如此,那我便不用再多说什么,只肖装傻道。

    “我与你之间本就什么都没发生。”

    我的眼神落在段灼神色,他的神色有瞬然不甘,拳心紧握后又松开,他沉声规矩道。

    “是。”

    不过我还有问题想问段灼,这几日不少神仙来碧水瑶台,送我些奇珍异宝,说的却都是“杀妖有功”,可我分明记得,这妖分明最后是段灼杀的。

    我问道:“白蛇是在你手中断气的,可为何他们都说,是我杀的?”

    段灼道:“师尊叫他只剩最后一口气,而我所用的方法,亦是师尊教授予我,也是师尊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如何不是师尊杀的?”

    我从来不知,段灼竟如此慷慨大方。

    若是换成其他弟子,他们早就将此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我看着他这副乖顺的模样,不禁又问:“白蛇让你与他狼狈为奸,教唆你杀了我,你为何并未这样做?”

    他抬头反问我:“我为何要这样做?”

    他的神色叫我看出些不可置信来,显然我这样的想法有些伤害到他了。

    是啊,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觉得,段灼恨我,甚至恨不得我去死。

    但是我却不能够这样说。

    我道:“三界众生皆有自己的私欲,你不觉得白蛇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了?”

    段灼的眼若一潭死水,我不知他究竟想要与我说些什么。

    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些时日我从段灼脸上看到的伤心是最多的。

    段灼道:“我曾与师尊保证过,我不会忘却那日所言。”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段灼口中的“那日所言”究竟是什么,再往后我才明白,是那日我说,让他不要忘记不会伤害我的事。

    他的眼泪滚落下来,有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师尊心中我是这种人吗?”

    如今看着段灼的眼泪滚滚而下,我骤然意识到,我连他的眼泪也不敢看的。

    可我究竟在怕些什么,我却不太明白,我心中原本早就为自己的行径找好了无罪的理由。

    我不解道:“其实有时我不知你究竟在难过什么。”

    我害怕段灼的情绪,亦无法共情到他的情绪,他的难过只会叫我觉得不解。

    或者像是段灼说的那样,我本来就是没有心的。

    段灼一字一句道:“师尊明明……知道。”

    他的字句如呕心沥血,逐字逐句都带着滚烫又痛苦的血味。

    我可要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他分明看起来都这样难过了。

    可最后我什么都不曾说,只说了三个字。

    “我不知。”

    段灼走了,他的背影像一阵风,拂动着我的发丝,亦拂过庭院中的桃花。

    从前我觉得,伤害段灼会叫我的心变得轻松愉悦。

    我以为是因为预知梦带来的痛苦得到了疏解。

    可如今我发现,纵然是伤害他,我也什么都无法得到。

    我微微仰面,仰望在碧水瑶台对岸,我爹娘的衣冠冢。

    从儿时走到现在,我总是一个人,遇到不解之时,总会望向那边思索一番。

    可许多问题我仍旧得不到解答,或是思考不出答案。

    正如今日,我与段灼之间的关系。

    桃花精也出来了,她绕在我身边,问道:“女仙怎么了?方才只是有一些愁,如今看来是愁容满面了!”

    我道:“无事。”

    *

    段灼离去不久,北斗星君身边的神使便来了。

    仙鹤神使道:“离去万魔窟还余五日,还望女仙准备妥当,前去镇守。”

    如今镇守万魔窟的是北斗星君,轮值在即,他需派人敦促我前去镇守,防止妖魔钻空子出逃,亦需要与我交接万魔窟的近况。

    我点头:“我记得。”

    仙鹤神使拱手道:“女仙记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耽搁了,告辞。”

    再晚些,我将此事交由一个弟子去办,让他询问哪些弟子自愿去的,再依照修为筛选。

    当然,段灼不在其中,毕竟他的修为聊胜于无。

    *

    隔日,云恒传来通灵音。

    “小镜儿,我昨日去套了我爹的话,不过……你也知晓,我爹他不大愿意提起伯父伯母,亦……不愿意提起你,他昨日将我臭骂了一顿,我并未问出有用的信息来,想来是帮不上你的。”

    云恒家教甚严,自我爹娘仙陨后,她爹便不允她与我来往,云恒都是偷偷找我的。

    我心中了然:“无事。”

    “不过,小镜儿你不觉得,我爹越是这个反应,越是有问题吗?”

    这倒也是,只是我不好这样说她父亲。

    云恒又问我:“小镜儿,你确定伯父伯母仙陨在仙魔大战中了吗?”

    我一怔,在我年幼之时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才得知他们仙陨的消息不久,不相信他们死了,只能凭借着孩童的倔强,觉得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仙,不会就这般轻易死去,总是期盼着某一日他们会突然回来,说这些年的消失都是骗我的,是与我开的玩笑。

    可我等了近百年,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云恒提出这个问题,我有些本能抵触,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愈合的伤口,突然被人撕开。

    我心中又堵又疼。

    我点头道:“嗯。”

    云恒又问我:“有何证据?”

    我道:“并无证据,可我找不到他们还活着的证据。”

    通灵音那头的云恒声音渐收,我又听见她轻声道:“是啊,只要还活着,自然就会留下痕迹。”

    “且伯父伯母那么疼爱你,若是还活着如何会不来见你?”

    “……”

    云恒约莫是听出我情绪低落,便又提起别的,想转移话题。

    可我本就心不在焉,无论她说些什么,我只是搪塞两句,大概是觉得有些无趣,不多时她便找理由挂断了通灵音。

    可她所言的字句,却如同铁烙,深深烙在我经年过后,才初初愈合的伤口处。

    *

    夜里,我做了许多个梦。

    梦到了我幼时生病发热,听见我爹与我娘在说些什么,我微微睁开眼,却只能看见不远处摇曳的宝莲烛火灯托,还有其上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如生命般猎猎燃烧跳动着。

    莲灯后是一扇窗户,衬着他们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抚摸我的额心,指尖温热柔软,想来是我娘亲的手,叫我在梦中眼眸湿润竟溢出些泪来。

    我娘又柔声说了些什么,我的眼前出现一团光亮,像是从我的身体中拿出来的,桌前的宝莲灯愈发明亮,烛火恍然,灼烧着我的眼。

    *

    我又梦见。

    我去雁山镇临行之前,西王母与我说莫要再往北去,我看着昆仑山巅的点点冰雪,心中的疑虑越发深了,赤水的北方究竟有什么?

    我站在雁山镇前,一条路是通往雁山镇中的,另一条路是去往北方的。

    *

    我又梦见,我与段灼的以后。

    我梦见段灼成了魔尊,杀了无数人和仙。

    而我成了三界的罪人,过上了人人逐之,东躲西藏的日子。

    因为我的徒弟段灼成了嗜血残暴的魔尊,而我这个做师尊的并未起到教化作用。

    他们都在找我,都想杀我。

    在梦中,纵然是如此,我还是一样如预知梦中那样喜欢着他。

    我梦见再往后,段灼在魔宫中妻妾成群。

    而他与我说,念及我从前对他有教化之恩,便可以借我在魔宫中躲一段之时日。

    梦中的段灼坐于高台之上,与我如今所见那小心翼翼的少年截然不同。

    而段灼所言的教化之恩都是骗局,他无比憎恶我,我进入魔宫之后,他撕开伪善的面具,将我关在小黑屋中,折磨致死。

    *

    梦醒了,我宛若在地狱中走了一遭。

    后背已是岑岑冷汗,我神色恍惚,大口喘着气。

    好消息是,如今我做的这些改变了我未来的结局。

    坏消息是,事情并未朝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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