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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手可及

    果然是发烧了。

    “38.8℃,你完全没有感觉的吗?一整个早上呢,哥哥。”景澄的眉头蹙起来,绷着脸审视面前的人。

    贺明霁被她强行推回卧室,还没有在床头靠稳,一块薄毯就飞到了身上。

    景澄又噔噔噔地跑到客厅,接了一杯温水进来。

    “数字挺吉利的,或许我该买张彩票?”

    妹妹的表情过于严肃,令贺明霁有种自己犯了错的感觉——

    他确实犯了错,但那个错误值得更苛刻的惩罚,而非是让妹妹冷着脸关心他。

    但因为刚刚那通电话而变得沉郁的心脏忽地又恢复了柔软。房间内映照进朦胧的树影,将到正午,山间依然蒙在淡绿的纱幔当中。

    贺家不在此处,眼前只有景澄。

    贺明霁搭着眼睫,把薄毯规整地盖在身上,又拉了下高领衫的领口,确保足以达到景澄希望的保暖效果。

    “哇,好好笑喔。”景澄面无表情地捧场,一双梨涡不满地藏了起来。

    她抿着唇,贺明霁就坐得更端正了点。

    景澄生气不过三秒,眼睛又重新弯成两道月牙:“衣领拉这么高干什么,压迫血管,还不好散热。对了,毯子盖到小腹就行。”

    药还没有送过来,景澄把水杯放下,问道:“哥哥,你有带别的衣服吧?薄些的开衫,领口低一点的长袖。”

    “有,衣帽间左边第一个的柜子……”

    “知道知道,这次绝对不会开错你的抽屉啦。”景澄打断他,踩着拖鞋跑进衣帽间,又顺便检查了一遍室温,确保是恒定的25℃,“我还没见过你发烧,好好躺着。”

    语气居然有点儿兴奋。贺明霁不确定这是否是高热带给他的错觉。

    景澄很快拿了件米色开衫和无领的长袖出来,放到他手边。

    对贺明霁而言,被人——尤其是被妹妹照顾是很奇异的感受。

    就像两人调转了身份。

    身上发烫。

    脸颊的热意提醒他,这会儿他已经狼狈得满面潮红。

    他忽地又觉得有些冷,比起景澄,自己昨晚的“照顾”根本就谈不上磊落。

    手指无意识地抖了下,他驯从地将薄毯换到景澄说的位置。

    “发烧时最好叠穿便于穿脱的衣服,体温是在变化的,这样可以随时增减。黑色的高领衫除了显得哥哥你胸大外,并不适合发烧时穿。”水杯出现在了眼前,景澄语气体贴道,“补水也很有必要。”

    “……什么?”贺明霁手一顿,复杂的心绪瞬间落了下去。他无奈地看向景澄。

    “真乖。”景澄连连点头,她半边身子压在了床边,笑眯眯地把杯口抵到了他微张的嘴唇下,“105吗?我目测的。”

    贺明霁的眼睫毛也跟着抖了下。

    景澄满脸关心,简直到了理直气壮的程度。

    ——愧悔感不上不下地悬着,贺明霁神色复杂,就着景澄的手小幅吞咽。

    “叮咚!客官您好,小李子竭诚为您提供服务。”

    轻佻欢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的却不是昨晚的客房机器人。

    李暮汀很不讲究,直接推门而入。

    没在客厅看到病号,他转而看向卧室,只望见乌发低垂单膝压跪的一道身影。

    他挑起眉梢,溜溜达达地拐了进去。

    “这大好的中秋呢,听前台说你居然发烧了。景医生交待过的退烧药和电解水我就都拿了上来。”

    “不敢当不敢当。按照我的专业,我未来只可能成为一名兽医,日常的业务应该是母猪的产后护理和绝育。”景澄比了个手起蛋落的手势,李暮汀大惊失色,显然产生了某种雄性生物天生的共情。

    贺明霁轻咳了声,李暮汀立刻把提着的小篮子放到了床头:“喏,我还特地拿了俩apple,慰问弱不禁风的贺总,它们来自美丽的山东。”

    “单押。”景澄把苹果拿起来,问道,“要吃吗。”

    李暮汀在一边跃跃欲试:“你会不会削小兔子。”

    “应该会。”景澄想了想,觉得不算很难,遂又笃定地点头。

    盥洗台那边很快响起水声。

    李暮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若有似无地瞟向门外:“有妹妹真好。老祖宗说种瓜得瓜,种妹得妹。不如把景澄也分我点儿?我栽在庾山,明年有七个景小澄叫你爷爷。”

    贺明霁又想咳嗽了,他以拳抵唇,彬彬有礼地拒绝:“滚。”

    李暮汀耸耸肩:“得,说正事儿。离京市几千里,跑庾山也躲不了清静。”

    “我知道。”

    “哦,忘了,我哥和贺三叔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信平建设他也有股份。”李暮汀抓抓头发,烦躁无比,“现在造岛出了岔子,他就想要我在庾山折腾了几年的文旅项目。疫情那会儿他在哪晒太阳呢,孬货一个。我贺伯伯——也就是您皇阿玛,肯定是要保贺三叔的吧,他是……”

    贺明霁神情低淡,嘴角掀起抹嘲讽的弧度:“最重亲情和家族的。”

    “太子明鉴。”贺家往前数六十年,老一辈几乎都走的教书育人之路,也有过好几位名可传青史的大师。如今的商业帝国则由贺凛一手缔造,贺凛只贺明霁一个继承人,李暮汀嘴贫起来就乐意这么揶揄好友,“不管你那些叔伯是什么人物,横竖都是陛下的亲兄弟,有从龙之功。”

    “行了,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别整这些封建余孽。”贺明霁按了按眉心,语气沉沉。几乎算一夜没睡,早起又接到父亲贺凛的电话,照例争吵讽刺,直到见到景澄,他才觉得心情亮堂起来。

    他的妹妹。

    他的。

    和贺家全无关系。泾渭分明地当了他二十年的伊甸园。

    贺氏的股份,所谓的家族,他同样有一席之地的董事会,是一颗迟早会出问题的定时炸弹。

    当初那样抗拒京市铺就的坦途,除开对贺家的不满外,未尝不是一种趋利避害的选择。

    他沉默下来,又想,景澄还从来没在他面前削过苹果,会不会无意中切到手?削皮毕竟不像猫咪去势术,她才念完大二,实操已经很得心应手了吗?

    “五年前,贺氏提出要收购齐光,估值是我当年融资额的三倍。但现在齐光的市值已经超过了贺氏持有的全部建工股份了。固然有地产颓势的原因,但我不可能一直被贺家的破事困扰。”

    贺明霁凝视着手里的玻璃杯。

    杯身剔透,还能隐约看到另一个人的掌印,比他的要小一点儿。最开始的时候这只手可以完全被他包住,只有她爱吃的小笼包那么大,后来变得修长、灵巧、漂亮,能握拍挥出震声的力量,也能反握住他,把他困在六寸之上。

    贺明霁敛眸,道:“我要回一趟京市,你也一起。就中秋之后。”

    “蛤?”李暮汀坐不稳了,“我其实也没那么想现在就争家……”

    “咚咚。这次去要多久?”景澄倚在卧室的门框边,手里端着一个银质的果盘。

    李暮汀巧妙地打住了嘴,选择对那几只红耳朵兔子吹口哨。

    贺明霁看向景澄,眼中染上暖意:“要一段时间,贺家有些事情必须我亲自回去处理。”

    景澄微微歪头,她很少从贺明霁口中听到“贺家”这两个字。

    西双版纳、景兰、谢筠、宜泽,景澄的生活简单而纯粹,她自幼时就被亲人们祝福要无忧无虑,快乐至上,事实上她也几乎做到了。

    贺氏集团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商业巨擘,至于背后的贺家,还是梁翊合偶尔嘴快,抱怨几句贺家人的复杂难搞,才让景澄无意间窥见一角。

    贺明霁从不言及遥远的京市,就好像独立之前,那个家族不曾给过他任何束缚一样。

    她想了想,问道:“哥哥,会很麻烦吗?”

    贺明霁思索着:“算是个不小的麻烦。抱歉,一直没有和你提过。它并不能短时间就处理好,之前只做了部分准备。但我一定能解决。”

    他语气笃定得和起誓一样,好像摆在他面前的不是困难而是真爱。

    他看着景澄,问:“所以,这次要和我一起去吗?京市不算无聊,我还有些朋友,或许你也愿意认识。”

    李暮汀插嘴:“比如某两个正在决战正宫之巅的叔侄。”

    但他的白烂话无人在意,因为贺明霁说话时的声音太过温和清晰,表情认真到令人几乎忽略他脸上仍泛着的病态的潮红,

    房间的光芒轻巧浮动,落在他瞳色偏淡的眼睛里,给这张脸添上一种虔诚的意味。

    景澄的心跳在他的眼神中漏了一拍。

    心情……突然变得非常好。

    夜里欲念沉沉,火星子从小腹烧到胸腔,她浸在水中,也留下温热的余烬,现在余烬变成一朵朵小花,就像爬山时看到的马兰头一样。

    小花在秋天开得生机勃勃,争先涌出她的胸腔,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却是比攀至天灵盖的快乐还要美妙的东西。

    景澄轻吸了口气,坦然地回望贺明霁,点头:“好啊!”

    贺明霁笑:“回家后要和咪咪说声抱歉,我俩都太不负责任了。”

    “唔。”李暮汀揣着手,狐疑地眯起眼睛。

    比之梁翊合,他多了一心二窍三四心眼。因此,李暮汀敏锐地觉得,房间突然变得神圣而洁净,阴谋家的讨论则荡然无存了,令他想起小时被塞到唱诗班、混迹京市西什库教堂的经历。

    现在,他站在贺明霁与景澄之间,像一盏长明灯,或者主持某种重要仪式的神父。

    李暮汀遂双手合十,把手腕的紫檀念珠推至掌心里,大声道:“God bless you,God bless us!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食物,快快来点兔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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