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上京像一卷徐徐展开的闹市盛图,顺德大街的青石板上,马蹄与车辙碾过晨曦,碾碎了西府海棠枝叶沉睡的垂影。
街头的糖糕铺子刚揭开蒸笼,白雾裹着枣香便窜上檐角,与对面绸缎铺新染的绯色绸缎缠作一团。
胡商的驼队驮着西域琉璃从城门洞穿行而过,摇碎的铜铃与卖花女的软绵软语撞个满怀。
茶楼里说书人拍响惊堂木,讲到大皇子血战京平时,满堂的听客奋勇而起,势要把敌人杀个干净。
绣娘们捧着绷架蹲在街角,金线在绡纱上游走如龙,引得穿襦裙的小娘子们踮脚张望,发间步摇的珊瑚珠子跟着轻轻打颤。
暮色降临,十里华灯初上,卖凉糕的老人用银勺舀起糖汁,浇在刨得细碎的冰渣上;烧饼摊的鏊子腾起热气;芝麻与羊肉的香气缠着手摇小鼓的节奏往人鼻子里钻。
崇光殿内,细碎的月光透过窗纱落在青石地面,给黑夜里的人影带来一丝光线。
天启帝将殿内的烛台一个一个点亮,微弱的光晕摇曳,在夜里显得有些寂寥。
“今日就我们两人,你有任何委屈、无奈、苦楚,都可向朕倾诉!”
蔡蔚直视着眼前的这位老者,三十多年不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如今头发花白,眼角皱纹干涸。
不知大殿下之死,又给了他多少痛楚?
蔡蔚苦笑:“这都是命啊......老夫如今已没有怨言。”
天启帝:“天启三十一年,你中了探花,朕让你留在上京,你却当着文武百官驳了朕的面子,坚决要回澎城。”
“朕说澎城有什么好啊?挨着南洲,骚扰不断,你却说你的家在澎城。”
“朕说你大可把家里的妻儿老小接到上京生活,你却说你还未娶妻,你的家是整个澎城,澎城的百姓都是你的家人。”
“朕那时听了你的这番话深有感触,就在想,若朕把天启的所有子民都当成自己的家人,此生就算无功也圆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朕做到了,可你呢?你做到了吗?”
蔡蔚闭眼,两行泪滑落:“老夫惭愧!那时怎会预料到三十几年后的情况!”
天启帝:“你后悔吗?若当初选择留在澎城,你如今,正在享天伦之乐。”
蔡蔚睁眼,目光坚定:“回澎城,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不该让我儿习武!就该让他一直读书,若能考取功名,就做个文官,若考不上,这天高海阔,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天启帝:“好一个天高海阔啊!可朕,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承儿生来便注定要为了这个国家奉献一切!”
“那时,朕大可让金嘉祁带着铁骑踏平他们南洲,可朕没有,你知为何?”
“两国相争,苦的是百姓!谁家里又没有妻儿老小啊!”
蔡蔚:“陛下心胸非常人能及,蔡某佩服。蔡某虽说是澎城的县令,可到底是个凡夫俗子,蔡某跟澎城百姓一样,都只是天启的子民而已。”
天启帝笑了笑,拍了拍蔡蔚的肩:“这么多年了,你是一点儿没变啊!”
蔡蔚躬身:“老夫恳请陛下给我留个全尸,到底下去了他们娘俩也不致于认不出我来。”
天启帝笑笑:“朕不杀你!”
蔡蔚抬眼,满脸的疑惑。
天启帝说道:“一是凡儿即将大婚,见不得血腥;二是朕要让你后半生都在牢狱中度过,让你自己想清楚,想明白,你什么时候认为自己做错了,朕再赐你一个全尸!”
“谢陛下隆恩!”
夜深了,红烛即将燃尽,烛火在微风的吹拂下跳动,天启帝周身的光晕也起伏不定。
他命人将蔡蔚带下去后,自己孤身一人坐在殿内许久。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有功也有过。
或许是年少时造成的杀戮太多,所以上天才给了自己这样的惩罚。
承儿小时聪明伶俐,善良懂事,长大后也是文武双全。
真是天妒英才啊......
天启帝从怀里掏出被烧毁的布防图,抚平了被撤掉的那一角。
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吃鸡蛋羹,可每次见到朕,都要让朕先吃。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烛火被夜风吹灭,天启帝依靠在龙椅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秦贵妃轻声将他唤醒。
“陛下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将衣袍披在天启帝的后背:“薛公公说陛下一直在崇光殿,臣妾就过来看看。”
天启帝直起了身:“都这么晚了啊。”
秦贵妃:“都快过二更了。”
天启帝正欲起身,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爱妃曾经可听到过什么流言?”
秦贵妃的手顿了顿:“什么流言?”
天启帝:“京平之战后,流言四起,说大殿下手底下的副将和士兵叛逃,才导致大殿下阵亡。”
他手里捏着布防图,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秦贵妃在一旁扶着:“竟有这样的流言?妾身从未听过!”
“除了上京,整个天启流言四起,承儿的部下因此死伤无数。”
“哎!朕真是老糊涂了......当年因承儿的事悲恸过度,也无暇顾及其他,竟不知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档子事!”
“害了许多人啊......”
秦贵妃扶着天启帝走下台阶:“陛下可千万别忧心,这流言虽不知从何而起,可无风不起浪,谁又知是真是假呢?况且承儿本就死得蹊跷。”
天启帝摇摇头:“爱妃有所不知,承儿的兵是绝不可能叛逃的!哎......”
*
当年流言满天飞,可上京却无半点消息,真是奇怪!
金佳根倚在亭下,听着前厅的热闹,可这热闹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哥哥治水有功,又查出这么一件大案子,被圣上封为了京兆尹,统管整个上京的行政事务。
这几日金府门庭若市,父亲和哥哥的同僚争相拜访道贺,就连这上京的媒婆都快把门槛踩平了。
记得哥哥第一次从南境回来时,伤了腿,今后无法带兵打仗,兵符也交给了陛下。
那时人们都以为哥哥今后只能在家做个闲人了,往日的交好无一人前来探望。
可如今,金府又热闹起来了。
每日忙着应付这些人,都要花费好多心力。
金佳根进屋关上了门,不想听见这些人的虚情假意。
她倒了一杯凉茶,刚喝下,金柔就跑了进来。
“小姐,您猜我刚刚听见什么了?”
金佳根看了看她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什么事跑这样快啊?”
金柔激动地语无伦次:“小姐,有媒人前来给公子议亲!”
金佳根眯着眼懒洋洋的趴在桌上,近日前来议亲的太多,她对此已见怪不怪了。
问道:“今日又是议的哪家啊?”
金柔:“小姐,您知道的!您认识?”
金佳根睁开一只眼:“谁?”
金柔:“柳廷尉家的千金,柳溪玥!”
金佳根坐起身子:“柳溪玥?就是上回荷花宴上帮哥哥说话的那个柳溪玥?”
金柔:“对呀!她当时还让小姐您帮着她把荷花给了公子呢。”
金佳根转了转眼珠,接着一脸坏笑:“哦......我想起来了,她喜欢哥哥!那哥哥怎么说?”
金柔:“公子说全凭老爷安排。”
金佳根一听大喜:“那这亲事就是成了呀!”
金柔用力的点点头。
“小姐,还有一件事。您听说了吗,二殿下要成婚了。”
金佳根:“嗯,听说了,是跟欧阳妮吧!”
金柔:“对!奴婢听说,欧阳妮在家里又哭又闹,还绝食呢!”
金佳根:“就算她把自己饿死了,又有什么用呢?贵妃娘娘赐的婚,他们欧阳家又怎么拒绝呢?”
金柔:“这个欧阳妮真是可怜......”
金佳根:“是啊!虽然她的嘴臭,可也不至于此。摊上这么一桩婚姻,跟死了就什么区别?她的下半辈子,算是完了......”
金佳根在仰椅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前厅的热闹已去了大半。
回来这么久了,也不知泽权哥哥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咕......咕......”
金佳根起身推开窗,白灼正啄着地上的石子。
她跑过去抱起了白灼,点了点它的脑袋:“小东西,你怎么在这儿呀?”
“咕、咕......”
白灼眨了眨它那双红得像宝石一样圆眼睛,伸了伸脖子,扑腾着翅膀盘旋在金佳根的头顶。
“你要带我去哪儿?”
白灼动动翅膀飞走了,金佳根跟了上去。
出了金府,白灼在金佳根头顶绕了一圈,继续往前飞。
金佳根一边看路一边看看头顶前方的鸟儿,他们穿过喧嚣的街道,来到了一处安静的宅院前。
白灼飞走了。
金佳根看了看宅院的牌匾。
“荷园。”
白灼带我来这儿干什么?这是谁家的宅子?
“佳根!”
她转身欲离开,忽听有人在身后唤她。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
夕阳斜斜的穿过海棠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立在檐下,手里握着筒萧,阳光正巧漫过他的肩头,风起时海棠叶簌簌作响,掀起了他的衣角。
她回想起在澎城时,中暑那日他在她身旁扇扇子时身上的檀香味。
金佳根曾经想过自己以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度过余生。
高高的,瘦瘦的,笑起来眼睛像两个月牙。
他呢?
高高的,瘦瘦的,笑起来眼睛不像月牙。
可他会吹箫,会功夫,待人和气,又聪明。
他们走向对方,风忽然卷起几片海棠叶,打着旋儿掠过他们之间。
“怎么才来?等你好久了。”
他的声音比往日里沉了些,却依然带着让她心跳漏拍的磁性。
“你怎么在这儿?”
夕阳漫过她的眉骨,在眼底投下细碎的光。
风又起,吹得她裙角翻飞。
今日,他身上是松木香。
她的眼底渐渐漫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