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暮春时节,但皇城根下的春色正好。
如今不似前些时日乍暖还寒,虽然看着白日里烈日高悬,但一到夜里就飘起了零星小雪,那雪就像细细密密的针,扎得人生疼。
倒春寒的日子虽然不长,而且也不至于说是寒风凛冽,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并不好过。
先是红萝炭这样本就精贵的东西一两难求,后来就连秸秆这样早早被堆起来沤肥的玩意儿都被重新捡了回去,就盼着能用这些东西短暂地庇护一家老小。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总算熬过来了。
眼下恰逢三月三,一改前些时日的颓芜。
远远望去,临湖水榭,曲径幽长,好一派清丽之景。
当真是满园春色。
闺阁之内,三足珐琅香炉高悬,但屋内却不见一丝余烟,反而瓜果的香味充斥左右,只是驻足望去,只能看到美人榻旁边的檀木桌子上摆着一盘带着露水的荔枝。
细细看去,那荔枝居然是用玉雕刻而成的。
帷幔之中,隐约能瞧见一道纤弱的身影。
都说人比花娇,这话放在秦时身上可不为过。
昨日宫中送来两枝芍药,妖冶浓烈,徐徐绽开的花瓣在清风的卖弄下更是娇柔。即便不是现在文人喜欢的清雅调调,也一花难求,这两束芍药价值千金不为过。
听闻此花名为美人面。
绿萼披风瘦,红苞浥露肥。
这诗写得极好。
盈盈一握的枝萼配上锦簇的花团,沾染上泪珠大小的露水,当真摇曳生姿。
只是再美的花和秦时比起来,终究是落了下乘。
“姑娘,这是绣娘送过来的衣服。”
秦时身边的婢女绿芜轻声道。
绿芜手里端着一件葱浅色的纱衣,那衣服上配着垂丝海棠的眉子,是上京颇为时兴的搭配,只是子母扣别具一格地选择了狸奴的纹样,看起来有几分娇俏。
下面配着的是一条月白色如意暗纹纱裙,绣娘还妥帖地在纱裙的腰间处绣了几朵檀色的海棠。
秦时本就容色极艳,这稍显素净的衣服衬得她更加娇俏,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艳丽。
“这般看来,用人比花娇来形容姑娘最为恰当”,绿芜打趣道。
秦时也颇为满意:“李娘子的手艺确实不错。”
绿芜笑着应和,原本赏给李娘子的荷包又重了几分。
“姑娘,郡主府的阿云姑娘说是来求一样宝贝,这樽玉佛便是郡主的诚意。”
当铺的管事娘子诉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穿着粉红色纱裙的姑娘,那姑娘手里端着一尊前朝无间坊的无面佛像。
前朝武帝热爱佛法,尤为钟爱无间坊生产的玉佛,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无间坊的玉佛在武帝二十九年的一场地震中毁坏大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樽佛像得以幸免。
后来朝代更迭,战火从北地蔓延到整个中原,几乎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就连那些隐世大家也无法幸免。
经历如此种种,这玉佛还能如刚出窑时一般温润,可见藏家下了不少的功夫。
秦时挑眉:“不知郡主看上的是什么东西?”
阿云道:“是秦老板您上个月从顾大人那里收来的青花梅花纹香炉。”
秦时有些诧异:“那可不是个稀奇的物件儿。”
“郡主说宜妃娘娘的生辰要到了,娘娘向来喜欢梅花纹样的东西,所以只能求秦老板割爱了。”
秦时点头:“原是如此,既然这样我也不夺人所好了,只是这佛像太过贵重,阿云姑娘还是带回去吧。”
阿云朝秦时缓缓一拜:“奴婢这次前来,还想委托秦老板帮郡主找寻一样东西。”
秦时挑眉,眼中划过了然:“阿云姑娘但说无妨。”
阿云轻轻道:“郡主自幼长于太后娘娘膝下,自从去年娘娘得了腿疾,便一直未能去南山礼佛。郡主感念太后娘娘当年慈悲心肠,便想请秦老板帮忙寻一件无上妙法莲花佛经的屏风,得以慰藉太后娘娘。”
果然,这群心眼比藕还要多的人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秦时虽然知道自己手里的这件屏风估计不出半月就要换个主子,但真到了这时候,她难免有些心疼。
先不说这屏风花了秦时多少银子,光是从江南那里完好无损地运到上京就让秦时烦闷了三四天。
这屏风足足有五尺,是江南的十位绣娘花费百余日的时间绣成的。
绣娘采用的是双面绣的绣工,正面是妙法莲华经,反面绣的则是西方极乐世界。
更妙的是,透过烛影,正面的佛经中央能看到一尊无量佛像,而背面的极乐世界图则出现了十一面观世音菩萨,每面菩萨神情庄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感受到菩萨眼中的慈悲。
阿云说道:“若是秦老板能找到这件屏风,郡主愿付百两黄金。”
秦时抿唇浅笑:“郡主破费了。”
见秦时有些松动,阿云继续道:“前几日郡主得了一件半人高的珊瑚,希望秦老板不要嫌弃。”
这倒是个好东西。
秦时心里嘀咕着这些东西可是能卖不少钱,说不定自己还能再找人绣两件这样的屏风,但她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感念郡主孝心,秦某一定尽力而为。”
送走阿云,绿芜有些按捺不住好奇,便出声问道:“奴婢听闻郡主和宜妃关系平平,和太后更是如此,她为何愿意花这么大的价钱去讨他们的欢心?”
“若我猜的没错”,秦时悠悠说道,“不出五日,宣王不能人道的消息怕是要传遍大街小巷了”。
绿芜有些好奇:“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秦时故作高深:“都说了这是个秘密,知道的途径自然不为常人所知。”
绿芜也没有追问,只是语气中难免带了几分幸灾乐祸:“怪不得,只不过那位贵妃娘娘怕不是要急疯了。”
诉春笑眯眯应和道:“许是缘分不到,这事可不能强求。”
绿芜点点头:“是啊,强求不得。”
当今圣上本就子嗣艰难,还有几个无福的子女夭折,太子在几年前战死沙场,如今尚存的皇子就只有贵妃抚养的宣王和宜妃膝下的诚王两人。
宣王的生母早逝,但抚养他的贵妃出自燕云楚氏一族,名门之后又得皇上多年宠爱,后位看似唾手可得,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贵妃肖想那个位置多年居然一直没能如愿。
不过眼下最急的倒不是那后位,而是什么时候宣王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来。
要知道皇上只是子嗣不丰,宣王可是颗粒无收。
宣王后院可谓是花红柳绿,但这么多年都没见自己身边的女子有过身子,甚至就连宣王府上养的猫猫狗狗都不见大肚子的。
贵妃一想到这事就头疼,最近更是急得嘴边都起了泡。
要不是担心那群动不动就死柬的老古板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贵妃都想给宣王找几个生过孩子的寡妇。
贵妃这些小动作瞒不住宫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女人,也瞒不住看好戏的诸位。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宣王实在是无法无天。
欺男霸女,那都是老生常谈的了。
那位爷一不开心,可是要人命的主儿。
这年头,当真是人命如草芥。
秦时本无意招惹这种麻烦的人物,但捺不住宣王偏要往她这不招眼的地方靠。那也就别怪秦时心狠,套着麻袋给他好一顿揍。
至于是怎么脱身的,那就要感谢矶水寨的土匪了。
秦时垂眸沉思了片刻,轻轻道:“郡主是个聪明人,若非察觉到了什么风声,定不敢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大张旗鼓地给宜妃庆生。”
绿芜有些不解:“宣王没有子嗣的事情人尽皆知,若单单因为如此,不早就被那狗皇帝厌弃了?”
话音刚落,绿芜又惊呼:“难道说除了诚王受伤的事,他还干了什么其他的蠢事?”
秦时摆弄着桌子上那对精致的玉狮子,摇摇头没有开口。
这宣王的胆子可真不小,在行宫众人眼皮子底下就敢对诚王动手。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算准了皇帝的心思,有恃无恐,竟然出手射伤了诚王。
诉春见秦时没有说话,便出言道:“难道狗皇帝要对楚家动手了?”
秦时听闻这话,垂眸遮住眼底的冷意。
皇帝能够顺利继位,多亏了先皇后背后的林丞相和燕云楚氏一族,太子战死后林丞相便乞骸骨归乡,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如今若是楚氏一族也落到这般地步,怕不是让臣子寒心。
只怕郡主听到的这风声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
秦时思绪万千,但终究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和:“君心难测,不过郡主所求的东西还是尽快送过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诉春点点头:“是,姑娘。”
诉春和绿芜刚刚离开,就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
“殿下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那登徒子的作派?”
秦时看向来人,眼眸里没有一丝诧异。
“叨扰秦姑娘了。”
秦时歪了歪脑袋,轻声道:“看到诚王殿下安好,秦某便放心了。”
孟野笑笑:“如若不是有姑娘相助,只怕今日便是我的头七了。”
说罢,孟野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金元宝。
秦时呼吸停滞了片刻,尽管心里对那金元宝垂涎欲滴,但还是云淡风轻地说道:“诚王殿下客气了。”
孟野将金块放到桌上,随后又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黄金蟾蜍,蟾蜍脚下的荷叶竟是用黄金为底缀以玉石做成的。
秦时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险些被闪花的眼睛,指尖也无意识地狠狠扣住掌心,惊叹声几乎要脱口而出。
孟野温声道:“小小谢礼,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秦时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只是眼睛还是止不住地朝那个黄金蟾蜍上瞄。
虽然她见过不少好东西,但谁能拒绝这么一个金灿灿的蟾蜍啊。
秦时瞬间决定要把这金蟾供在案前。
孟野继续说道:“母妃得知是姑娘给的药方,特意让我来请姑娘参加十日后的生辰宴,还望姑娘赏脸。”
果然这礼不是好收的。
秦时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还未回答,就见一刹白亮贴着她的耳边飞过。
一缕青丝飘落,秦时抬眸,瞳孔中倒映着屋外刺客惊惧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