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楹是真心讨厌她的兄长。
硬要列出来,她可以用贫瘠的语言辅以燕北的方言洋洋洒洒写出几册竹简。但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样貌上还是行事上,两人格外相似。
谢桢安插的人手对于谢楹而言有些棘手,是干脆杀了一了百了,还是接手利用一番。谢桢此人贯会伪装,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简直被他玩明白了。
表面上谢桢或许只是个不学无术野心勃勃贪财好色蝇营狗苟寡廉鲜耻心狠手辣阴险狡诈,时而有点小聪明的燕王世子,背地里精的很,谢楹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到谢桢给自己挖的坑。
为此,她郁闷了一晚。
昨日的确如杨淮猜测,下了一场大雪,北风紧着吹了一夜。
陛下赏下来的东西很多,银炭旺旺地烧着,锦衾棉被厚厚地裹着,只是府上许久无人居住,身上还是冷。
比上燕北的苦寒,谢楹还能忍受。
闻到新雪清冷的气息,天边微微的光亮在雪地中愈映愈辉。
不出所料,皇帝召见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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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谢谈闻声停下手中批阅的折子,含笑抬头,温其如玉。
谢楹一丝不苟行礼。
和上次一样,谢谈身上璎珞金锁珊瑚暖玉缀得琳琅夺目,如一座金玉镶嵌出的神像,只是人比之前更憔悴,生气恹恹。
可能是这珠围翠拥很是显眼,谢楹多留意了一下。
得谢谈恩准,谢楹也扶案而坐。
适时,几名宫人送来新折的梅枝。
谢谈随口问道:“在都安可还适应?”
“回陛下的话,都安不必燕北苦寒,又承蒙陛下厚爱,府内一切比燕王府舒适。”
“阿桢,你与朕年岁相仿,又是皇室宗亲,不必拘礼,此时私下闲聊而已。
“——听闻昨日你去舅舅府上拜访了?”
就知道……昨天才去了杨府,今日就给喊入宫,谢谈连前面的铺垫都没有,直接切入正题。
谢楹打起精神,斟酌道:“是,臣与丞相大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呃嗯,大人不吝赐教,对臣提点一二,多有照料。”
谢谈笑容愈深,眸子如盛满春水般温柔,和颜悦色道:“是么,舅舅平日不苟言笑,对待长子也十分严苛,阿桢与舅舅真是有缘。”
谢楹被他笑得晃了晃眼,却如临大敌,警惕他下句会不会咄咄逼人。
谁知,谢谈想了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啊,原来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吗,谢楹没听懂,但是直觉告诉她,谢谈不会说出什么好话,于是她保持沉默。
谢谈弯弯眼,语出惊人,道:
“听闻,燕王与舅舅余情未了……哈哈……”
说完,谢谈没忍住笑出了声,自顾自捂着腹部笑得喘不过气。
我的天尊……什么鬼?
我们很熟吗?
谢楹沉稳持重的表情又一次崩裂,她一时间不知道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皇帝惊悚些,还是她那沉迷女色的爹变成断袖惊悚些。
她差点蹦起,短短几瞬,她脑里闪过家中莺莺燕燕一群侧妃姬妾的面庞,于是强忍住冲动,面如土色地坐着。
谢谈瞅谢楹的脸色,又是笑起来。
谢楹环顾四周,见宫人并不大惊小怪,便知谢谈平日就这样。不合时宜的,谢楹想起外甥似舅的说法,果然不可信,感觉杨淮一辈子笑的都没这多。
缓缓的笑够了,谢谈眉目舒展,安静下来……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这都谁说的?”
“是御史台哦,朕执意要召燕王入京时,他们是这么劝谏的。”
“……是假的。”
“哦。”
“我小妈都数不清了,我爹还从来没给我带回来什么小爹。”
“嗯,明白了。”
谢楹咬牙切齿,暗暗给御史台每一个人记上一笔。
这皇宫叫她坐立难安,不过谢谈仿佛心情好多了,脸上的气色也比方才好些,批折子的速度快起来。
幽幽的梅香浮动,中和了地暖的温热,花上未抖干净的雪化作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欲滴欲泣。
谢楹注意力很快转移,盯着红梅新奇地看,眼疾手快接住一滴落下的雪水,微凉的触感转瞬即逝。她瞪圆双目好奇道:“说起来,冬天一到,燕北瞬时白茫茫一片,十里找不出一片叶子,臣倒是第一次见到能在冬日里,开得如此鲜妍的花。”
虽然被打扰了,但谢谈耐心道:“这便是傲雪凌霜之梅花。冬日里,朕嫌寝宫四周一片凄凉,又不喜母后大肆铺张的做派,于是叫人种上许多梅树,热闹些。”
见谢楹看着几枝红梅出神,谢谈思索片刻,将折子堆放一边,学着她用手接落水。
谢楹劝道:“陛下,这雪水寒凉,您少接触为好。”
谢谈置若罔闻。
过了一会,谢楹听见谢谈十分诚恳地询问:“阿桢,朕有些无聊,你给朕讲讲外面的事吧。”
谢楹愣了愣,燕北那边疆苦地方,天凉了连鸟都不留,齐赶着向南飞,讲起来又苦又干。
“亲王未受朝廷诏令不可私自离开封地,臣自然也很少出燕北,”谢楹道,“况且燕北紧邻羌族,往来人烟稀少。”
可是谢谈不依不饶,又摆出闭目塞听的态度来。
没办法,谢楹绞尽脑汁去想水草丰茂的燕北草原的模样,还有日坠西暮,旷野月升,往东边就是鞑靼的地盘,那里孤寂荒凉,黄沙滚滚。
回忆中颜色甚少,她语言贫瘠,可谢谈听得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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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留着用了午膳,杨太后来看望皇帝。
“好呀,哀家就知道你们年纪一般,定有话聊。”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款款而来。
她笑眯眯道:“不过第二次见面,就这般熟稔了么。”
谢楹眼中几乎流泪,谁知这陛下是个这么自来熟的人物,还只挑自己愿意听的听,动不动就装聋作哑。
杨太后一来谢谈便沉默寡言了,举手投足间恬静优雅,贵气横流。
两人都站起,各自行礼。
杨太后身后宫人奉上汤药——是上次谢楹看见过的那种。
宫人自觉地将汤药放置书案上,便又垂首侍立杨太后后边。谢楹好奇瞅了眼,镀金掐丝的瓷碗盛着黑黢黢的汤药,看不出什么来。
待杨太后与谢谈都坐下,谢楹自然是不敢与二位同坐,乖乖巧巧地站着。
“昨夜好大的雪,哀家自寿安殿来临安殿废了不少功夫。”杨太后叹气道,“听闻昨夜西市边郊有五六户人家的房屋被压塌了?”
谢谈抽出一封折子道:“是,儿臣今早已派都安令处理此事。”
杨太后点点头,转头看向谢楹:“话说,世子承爵之事也得提上日程了,再给你担任个一官半职的才好,这样才好在都安站稳脚跟。
“唔……让哀家想想,领骑都尉如何?”
骑都尉,光禄勋属官,为太尉所部,掌管羽林骑。
单纯看官职大小,靠亲戚关系白得到的官职好像也不错,说是闲职,也是有一点点事干的,但是实在挂名。
她自己手中就握着幽州突骑的兵符,根本看不上皇帝的羽林骑。树大招风,骑都尉一职不大不小,谢楹只能接受。
不过,好像不接受也没用……谢谈很爽快地点头了。
谢楹面色如常,谢过太后与陛下。她倒是不担心杨太后会削她兵权,她与杨淮结盟,她兵权大就是利好杨淮,握不紧兵权也是利好杨淮。
杨淮好像顺理成章觉得谢楹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幽州突骑是他的了,谢楹有些郁闷。
谢谈慢悠悠喝完汤药,似灵光一闪,道:“阿桢一人统领幽州突骑,恐难以胜任,朕打算调任太尉属官——兵曹掾与你,如何?”
不如何。谢楹心中果断答道。
杨太后轻飘飘瞥谢谈,思索片刻,没有反对。
即使兵符还在谢楹手中,可兵曹掾直属太尉,日后行事必然处处受制,不利好谢楹就是不利好杨淮啊!太后你说句话啊!谢楹求救般的去看杨太后。
杨太后老神在在,没有看谢楹。
……谢楹没有拒绝的权利,硬梆梆地接受了谢谈的一番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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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谢楹的就职问题,皇帝和太后便没有留着她,很快派小黄门送她出宫。
回到府上时,谢楹还是很抑塞。
府中下人见谢楹回来,连忙告知,说须姑娘外出至今未归,且没带家仆。
谢楹毫不在意,摆摆手没放心上。
须欢就不是个能沉住气的性子,刚到都安,肯定出去玩迷糊了。她身傍几分功夫,又有些聪明,只要在这天潢贵胄遍地走的京城不惹事就好了。
……只要不惹事就好。
可是谢楹怎么感觉自己心慌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