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可是个很喜欢喝酒的人,这在跟她相熟的人间算是一条常识。她的酒量很好,怎么喝都不会醉。用艾可的话说,她享受的不是醉酒,而是酒精进入身体后带来的感触。
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触呢?她没说,大家便只能瞎猜。总之,如果想跟她来一场推心置腹的放松谈话,酒是必须的。
当然,白日里豪饮总归不方便,至少在需要谈正事的场合不太妥当,毕竟不是谁人都有艾可那样千杯不醉的好酒量。一些同样喜欢喝酒的生意伙伴会倾向于将见面时间定在傍晚,以便谈完事情直接一醉方休(单方面)。一般来说,艾可不会拒绝喝酒的邀约,不仅是因为提出邀请之人会准备好酒,还因为——
“送上门的乐子,干嘛不要。”她曾这样对艾妮说,然后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某个商界大佬喝多了踩着凳子跳舞的奇景。
人们谈事情的时候有必须喝点什么的习惯,哪怕不喝也必须人手一个杯子捧着装样子,万一想不出话来了便端起来抿一口,以防冷场。
除了酒这一夜晚的霸主,最常见的谈话搭档是咖啡和茶。在很多场合,咖啡和茶其实比酒更具备普适性。一来,有喜欢喝酒的人就会有不喜欢喝酒的人,过敏、一杯倒或是单纯讨厌那个味道,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对酒敬而远之。二来,坐在一张桌子喝酒对亲密度有一定需求,大部分人都不会乐意和陌生人推杯换盏,更别提在对方面前暴露丑态。
而混熟得有一个过程。即便是嗜酒的艾可,也时常会跟人约在咖啡厅谈话。从喜好的角度说,她对咖啡没什么感觉,只要不是黑咖啡别的她都能接受,那个她喝了晚上会睡不着觉。
这一回在被人问约在哪里见面合适时,她思量了十几秒,随即报了一家开在附近的咖啡厅的名字。时下含酒精的混合咖啡开始在咖啡馆流行,那家店的黑玫瑰咖啡和爱尔兰咖啡调得不错,挺符合她的口味。
“来一杯黑玫瑰。”
因为这次的会面对象非常特殊,从来没有喝醉过的艾可神经质的忧心起喝高了犯迷糊会如何如何,谨慎的选了度数较低的饮品。
对面的云谷不知道艾可心中的弯弯绕绕,有风度的让女士先点了单,随后为自己要了一杯冰拿铁。
“收到二位的点单,请稍等。”
侍者退场后,云谷主动开口,“感谢您今日接受我的邀请。”笑容温和。
清澈明亮的黑色眼眸、不听话翘起的发丝,以及透着腼腆的熟悉声线都让人不由得想起曾经,但那黑色眼眸里闪耀着与过去不同的光,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虽然脸还是那张脸,气质也没怎么变,举止却明显成熟了不少呢。
不过,嘛,她可不能摆出一副很熟的样子,得表现的冷淡点才好。心里感慨万千,面上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将所有情绪隐藏在镜片之后。
“在室内也戴着墨镜不会影响看东西吗?”
突兀的一问将成熟的氛围瞬间打散,艾可有些想笑,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和十几岁时一样莽撞。随即她想起那晚他们曾有过类似的对话,内心咯噔一下,状似不悦的抿了抿嘴,态度冷淡的解释,“我视力很差,摘掉眼镜才会看不清。”
云谷嘴上道着歉,心中暗觉奇怪,会看不清的话前天晚上为什么要移开眼镜打招呼?还是说因为他认错了人,所以特意摘下眼镜好让他看清楚?
明明是个迷糊的家伙,某些时刻却出奇的敏锐,强化系的直觉真是不讲道理。不希望云谷继续深究,艾可按捺下郁闷,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扯出新话题,“云谷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是不是不该那样称呼他?这一想法后知后觉的浮现。罢了,就算不该也收不回来了。艾可冷静的端起刚刚送来的咖啡呷了一口。
云谷注视着艾可喝咖啡的动作,温润的眼眸中闪过名为怀念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到不仅视觉无法捕捉,连读心都躲了过去。
再高明的演员也难以保证将所有细节做到尽善尽美,艾可一直知道自己能力的缺憾,因此小心注意着只用单一身份与某人相熟。路人的话无所谓,来往密切的人可能会从相识的身形发现端倪,她这样想。她以为的破绽在于外表,未曾料到生活中的小动作比外表上的相似更能说明问题。她为常用的几个形象设计了不同的走路姿势、说话方式和着装风格,平心而论,这已足够细腻,换了凯瑟琳来都未必能快速识破。只能说,她没想过有人会把关于她的一切记得这样牢。
她拿起杯子的时候会夹着上臂,然后杯子举得比常人略高,几乎碰到鼻梁上的眼镜。——这是连本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如同一颗小砂砾般无足轻重。事实上云谷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单纯看到并记住了而已。并非有意识下的对比,没有经过思考的加工,是无关理性的直觉产物。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没有认错人。
同时他的直觉还在小声提醒他:不要说破。在找到切实的证据之前,在她愿意与他相认之前,不要做自以为是的事。
都说强化系的人单纯到呆,这话对了一半。在大部分的事情上,强化系的人确实是缺根筋,容易吃亏。但在必要时刻,他们却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佳选择,也就是俗称的灵光一闪。
“我想向您道谢。”停顿几秒,“不过,在道谢之前,我似乎应该先再正式介绍一下自己。”
“我是云谷,和您一样是一名职业猎人,是心源流的门徒,目前正担任新晋猎人杰·富力士的指导老师。”
说话间温和无害的面孔上始终挂着好看的笑容,没有攻击性的、真诚富有感染力的笑。
他看上去很开心,正常会见前辈会这么开心吗?尤其她的态度又跟热情沾不上边。不过他以前就是个很十分礼节的人,而且对职业猎人的工作充满荣誉感,所以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读心的反馈暂时没有问题,艾可客套的笑了一下。
“幸会。”她说,“我就不多作介绍了,我想你不是来找我探讨猎人的工作的。”
“嗯,只是想替学生感谢一下前辈的指导。多亏您手下留情,那个孩子才没伤得很重。”
艾可当然知道云谷口中的那孩子是谁,也知道手下留情是个什么意思。昨天在武斗台上,她和金的儿子打了一场漂亮的指导战。所谓漂亮指的是她全程没有被对手打到,但对方有在持续不断的积极进攻,场面上非常漂亮。说真的,要不是她反应够快,要不是她圆使得很溜,在那种地板被掀得坑坑洼洼,碎屑乱飞的场地里,少不了会被砸到几下吧。
从战术层面看,艾可认为那样的举动半点谈不上高明,就像是小孩子搬家酒一样幼稚。主要弄得她身上都是灰,让她开心不起来。不过观众们看得很开心,勉强算是不差吧。要让实际上一面倒的场面看上去势均力敌可是件技术活呢,姑且夸一句好了。
“战术挺有趣的。”
想起混乱的比赛场面,云谷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抱歉,“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我们知道不大可能赢。”
“不是输赢的问题吧。”艾可将视线转向窗外,不去看云谷的表情,“半吊子的水准就上场比赛,对自身和伙伴都缺乏责任。”所以她给了他点教训。
“相信经过这次他会长记性的。”
“但愿吧。”
在仅有一方态度热切的背景下,气氛很快冷了下去。或许是时候结束了,两个人在心里不约而同的想。
云谷打算最后再努力一下,“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他如果是个更擅长说话的人就好了。
拒绝的话到嘴边,在看到黑色眼睛里的懊恼后咽了回去,艾可弹出一张名片。
黑色的眼睛又亮了。
“谢谢!”
笑容会传染。她小小的笑了一下,跟他挥手道别。笑意稍纵即逝,转身的刹那便消失无踪。她以为见过他之后心情会开朗一点的,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徒增寂寞。
哼,她当初的决定果然没错。下次,下次万一他真的给她打电话说见面什么的,就找借口拒绝掉吧。再也不见才是最后的结局,对双方都是。
云谷捧着名片,细细看过一遍后凑近鼻尖。绿茶的味道,还有淡的像是错觉的玫瑰香,心中一喜,片刻后无声叹息。找到人是好事,可是情况远比他想的复杂得多。愚钝如他,也能肯定一件事,当初她是希望他记得她才告诉了他名字并留了信物。
凯茜和艾可,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名呢?
将名片夹进已经失去香味的手帕里放好,云谷昂首走出咖啡厅。只要保持前进,总有一天他会找出所有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