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送队伍六架车舆,酉时抵达玄器阁法坛便罢。故虽自风崖山动身,行速却算不得快——原是要令沿途各处,同沐这份喜意。
一路锣鸣鼓响,丝竹妙音盈耳;车舆流光萦绕,遍绘祥纹图腾。
途经城镇,百姓见是风崖山、玄器阁两派结好,近处道友便腾身云端,向车舆道贺。主家听得欢喜,便有灵石打赏。前来讨吉的,既有城村望族管事,也有寻常百姓,尤其那些嘴甜的娃娃,也能得主车新人赏下几块灵石,换得一日快活。
自风崖山往南,便途经不久前几女同登的巫山、姑瑶山等连绵峰峦。
车舆飞得不高,穿云而行或高或低,乘舆之人,俨然腾云驾雾的仙客。
钟楚意这架御者性子腼腆,甚少言语。反是右侧御者汀生,引得众女频频侧目,他与王娇娇几人言笑晏晏,热闹得紧。
这般光景,惹得女修们心底生了几分愁绪。加之座中有不甚相熟的李颖师姐在,众人纵有闲话,也淡了说笑的兴致。
钟楚意伏于车壁,自此间视角俯瞰而下,那巫山神女所化峰峦,由远及近渐次阔大,复又随车驾行远缓缓收窄,直至淡没天际。
彭月瞧她怔忪许久,也学着支起下颌,望着风崖山北地,怔怔出神。
“当日姐妹一吵闹,还道是不寻常,如今方知果真如此。便是几个爱说嘴的聚在一处,再想如当日那般闹腾,也没几日可数了哟……”
彭月幽幽喟叹,尾音拖得长长的。
钟楚意无奈瞥她一眼:“你是念着那多嘴的王娇娇不成?喏,请移尊驾。”
她头未动,只以眼神示意右侧车舆。
彭月撇撇嘴,不看亦不辩。
时近未正,二人皆有倦意。
李知缦尚有兴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身侧熟睡的李琼花。
这小丫头与诸位姐姐吵闹半晌,现已沉沉睡去。小脸粉扑扑的,唇角还翘着,一缕乱发垂在颊边,小手攥着知缦的衣袖,憨态可掬。
李知缦:“只可惜呀,那日她们论及有情无情的言语,我瞧正合心意呢。如今莲花的师门,倒无一人前来相送!”
众女皆知她所指,只是玄器阁他人在侧,不便多论。何况李莲花已经结盟,多说也是无益。
“往大处说,咱们也算莲花的师门呢。今日这般相较,岂不是咱们与新妇更显亲厚些?”
众女都笑,歪的歪倒的倒,虽则失了端庄,却个个容色清丽,只李颖仍旧端坐主位,有一下没一下品着茶水。
钟楚意目光扫过李颖,眉头几不可闻地微蹙,转瞬便移开视线,复望向窗外流云远岫。
跟在陪护舆后的,正是那艘同心楼船。
楼船飞得比车舆低些,上面有礼生正为沿途赶来致贺的亲友登记贺礼,每报一样,都要高声唱喏,好教主车的新人听得分明。
“风崖山同门枕云客真人,贺下品灵石两百枚,百年玄桂木雕阳一根!”
未时送礼本无不妥,来往道贺之人络绎不绝,礼单唱罢,贺礼便都收进了楼船里。
这会儿已经是未正时分。
钟楚意早将那同心楼船看倦了,无非是件能装物载人的法器,身形庞大,又听闻不能随意收放大小,实在算不得多巧。众女还打趣,说李莲花往后大可抱着这件法宝,与复通真人寻个地方,便能随地安居,做一对恩爱道侣。
彭月伸手戳了戳钟楚意,钟楚意当是寻常玩闹,未曾在意。待她又戳了一下,钟楚意才觉出不对,抬眼看去,只见众女脸上都带着几分异样神色,齐齐望着后头楼船。
那唱喏礼生身侧的男修回身,钟楚意定睛一看,原是师门七师兄李景南。
先前在二十二峰未曾见他,两人自钟楚意拜师后是极少碰面,若非今日撞见,她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师兄。
见姐妹们神色各异,钟楚意便以眼神询问彭月。
彭月传音:“你没听他送的何物?”
钟楚意略一回思,脱口道:“木雕羊啊!”
这话未设隔音,姐妹们闻之,或捂唇忍笑,或蹙眉不语,连端坐的李颖师姐,也持盏微顿,轻咳一声掩过失态。
钟楚意莫名望她一眼,复听彭月传音:“非是那羊,是那,那物什!”
楚意从茫然到恍然,脸颊骤红,忙俯身望向下方同心楼船。
无奈礼生早已将贺礼收入木箱,半点踪迹无寻。
她移步往车舆后侧去,那里正是主位所在。
车舆宽敞,主位上也只坐着李颖一人。钟楚意款步挪至座旁,以袖掩面,微微俯身,手肘轻搭在剔透的车壁上,探着螓首往下望去,依旧一无所见,反倒与楼船之上的七师兄,无意间目光相触。
李景南颔首示意,楚意一愣,抬手轻招,随即讪讪缩手,自李颖身侧退开,逃也似的回到彭月身旁,低问:“竟是真的?”
李知缦见她懵懂,嗤笑出声:“你问荷儿,她最先瞧见的!”
东方荷霎时满脸飞红,双手绞着衣角,连连摆手:“我没有,我没有……”她忙拉住钟灵儿,“我并非有意窥看,灵儿可为我作证。只因那送礼人道号三字,听着新奇,才多留意了几分。”
“我听见了,枕云客还挺别致的,是李景南师兄吧!”
彭月识得这人,话音落了没片刻,目光便在李知缦、李颖与钟楚意三人面上转了一圈。
钟楚意缄默不言,只暗忖这位李景南虽是同门师兄,自拜师后便甚少相见,彼此实在生疏。
恍惚忆起拜师那日,师兄所赠贺礼,似也是一件木雕。
她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恶寒,再念及姐妹们方才神色,竟不敢深想,他这双手还雕过何等古怪物什。
李知缦直言不讳:“李景南乃我族兄,拜入万和真君门下,与你原是同宗。”
钟楚意点了点头,没接话。
李知缦微撅樱唇,杏眼流转,打量着姐妹们的神色。
再往其余车舆望去,倒无人察觉这送礼的趣事。便是右侧车舆里,王娇娇几人都聚在舆前,只顾着赏看那汀生的容色。
车厢内一时静了下来。
东方荷平素看着温婉乖巧,此刻见楼船之上送礼的李师兄已然离去,觑着众人,蚊蚋般低低问道:“你们说他连这个都肯雕,会不会还有别的喜好?便是女子的模样,也私下刻来玩赏?”
这话一出,满座姐妹尽皆霞飞双颊。
偏东方荷声量虽低,竟叫车厢外的御者、趣鹿、执烛者都侧耳细听,无异于将方才风崖山某真人赠予新妇的这桩私密贺礼,又在人前传扬了一遍。
钟灵儿瞧着众师姐神色,又急又窘,抬手便捶了东方荷一记。
这一拳力道不算轻,东方荷痛得低呼:“哎哟!”
还没等她埋怨钟灵儿,便对上了姐妹们满含羞恼的神色。偏那李颖师姐眸中凝着几分鄙夷冷色,这目光落下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教东方荷霎时便住了嘴。
再看众人,各有思量。
钟楚意与彭月挤眉弄眼,显是在暗中传音。
还是李知缦解了围,被说的是自个儿族兄,“哪里非得要是亲手雕刻的,也许是买的罢……”
她话说得淡淡的,东方荷心里嘀咕:买什么不好买这个。不过没说出来,只眸光微黯,心知此处并非说体己话的去处。
这会子明面上只她二人搭话,旁的人虽未开口,却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李知缦瞧着东方荷,心下纳罕,忆起她与李莲花四人那桩韵事,心底暗暗嗤笑一声,只当是这胆小的东方荷,因着那男女之事转了性儿,才问出这等话来。倒是对传闻信以为真了。
这段一过,车舆再向南行,行至偏东之地,此地有山名堇理,正处于风崖山与玄器阁交界。因是两派衔接地带,连绵峰峦间多有散修与小宗派栖身。
堇理山只是交界间一座寻常山峦,山上松柏森森,更有无数上好梓树。自空中俯瞰,山北崖壁间尽染红金之色。山巅正聚着一群修士,身侧虎豹为伴,遥见一队华豪车舆自北面浩荡而来,便有四五只唤作青耕的灵鸟,振翅自山巅直冲而上。
这青耕鸟形若喜鹊,通体青羽,喙白、眸白、尾羽亦白。倏然间,一只青耕振翅疾飞,羽翼擦着东方荷身侧的车壁掠过,羽风簌簌,带起一阵细碎的风响。
车外趣鹿见状,当即扬手驱鸟。所幸青耕只是盘旋,并无半分攻击之意。
“哎呀!”
饶是如此,东方荷还是被唬了一跳,忙抬手掩住了脸。
其实青耕鸟身形不大,飞动之际却灵动至极,贴着通透的车壁疾旋数圈,翅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鬓发,光影在她眼前飞掠不休,东方荷猝不及防,才惊出这一声来。
东方荷惊悸未定,攥着钟灵儿的另一只手不肯松开,指节都微微泛白。
钟灵儿倒镇定许多,察觉众师姐的目光都被这声惊呼引了过来,原本因手臂被攥得生疼要蹙起的眉头,霎时化作一抹浅笑。
东方荷却未留意,只捂着心口顺气,一面朝姐妹们含笑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目光扫过李颖师姐时,微微一顿,见李颖神色愈显沉冷,东方荷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歉然朝她颔首一笑,仿佛在说扰了她品茶的清净。经此东方荷心里对亲近这位李师姐更淡了几分。
车外趣鹿被这声惊呼惊动,霎时凝神戒备,手中法诀都已暗捏。
好在青耕鸟又只在空中盘旋片刻,便振翅回落山巅去了。
趣鹿松了口气,心下暗思山顶那几位修士,是不是特地在此等候,要为新人道贺。
其余车舆的趣鹿,也都纷纷探头朝下方张望。
这些虎啊豹啊青耕鸟,本是山巅散修的兽宠。青耕鸟落回主人身侧,便将空中车舆的情形禀明。
领头的男修朝空中遥遥一揖,朗声道:“原来是风崖山与玄器阁结好之喜,我等在此遥祝二位仙盟永固!”
趣鹿们闻得此言,眉头尽展,脸上添了几分喜色。车队未理会这些无名散修,依旧朝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