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太子枉顾人命,为虎作伥之事我做不出。”闻夏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褚衡心里一暖,他一直以为无论太子的决定是正是邪,闻夏都会一心帮他办到。
毕竟她不仅是太子精心培养的细作,更是对他情根深种的姬妾,男女之间一旦涉及感情羁绊,就再也难以作出冷静明智的决断了。
他确实没想到,闻夏这样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子竟能剥离对太子的爱慕,独立做出自己的判断。
“可主子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他恐怕会心寒。”想到徐临渊,琼英不禁皱眉。
闻夏语气里多了几丝矛盾:“他与你一样,都是我心里最为重要之人,没有其他人可与之相比,甚至比我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
“我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也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他,但前提是他也不能伤害无辜之人。”
褚衡在屋顶屏息静气,她口中这个主子大概就是太子吧,原来她对太子的感情如此之深,竟到了可以为太子牺牲自己的地步。
这时,屋里竟传来低声啜泣的声音,那哭声闷闷的,十分纤细,好似在刻意压抑着,不愿被人察觉一般。若不是褚衡耳力很好,甚至听不出有人垂泣。
琼英心疼道:“小姐不要总是自己憋在心里,想哭便哭出来吧,你这个样子,奴婢看着心疼。”
闻夏拼命咬住自己的下唇,倔强摇头,硬生生将马上要溢出樱唇的哽咽声吞了回去。
她如今还没有资格表露出脆弱的一面,娘亲还在等着自己,琼英也需要自己保护,她不能先倒下去。
“小姐,奴婢尚且能依靠你,可你又有谁可以依靠呢?”琼英双眼通红地看着闻夏,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小姐一向坚强独立,独立地让人心疼。
褚衡暗暗捏了捏拳头,他本以为太子只是对百姓不仁不义,原来他对自己最亲近的爱妾也是如此,不仅不能成为她的依靠,还要对她极尽利用,无所不用其极。
这种人枉为储君,枉为褚氏子弟,更是枉为男人。
这女子一向聪敏,可为何事到如今还要对太子死心塌地呢?他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在心里为她不值。
“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先想想对策吧。”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闻夏便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又变成那个机敏强大的女子。
此时的褚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说实话,他是有点敬佩这女子的,冷静、坚韧、有决断、明辨是非……同时还用情至真。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有一种隐隐的不甘,即使太子生来便拥有高于他的地位权势、盛名美誉,他也从未羡慕过太子。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太子生出不可名状的艳羡,甚至是妒意。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褚衡连忙翻身跃下屋顶,趁人不备跳出院墙。
来人是杨侧妃身边的婢女:“世子妃,小姐回来了,侧妃请您过去见见。”
信王府就只有一位小姐,乃是侍妾陈氏所出。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又是个女儿,因此自出生便不受信王重视,如今眼看着就要及笄了,信王还未为她请封郡主封号,府中众人也只得唤她“小姐”,地位着实尴尬。
“琼英,把架子上那支玉簪包好带上吧。”闻夏略微思索吩咐道。
虽然这位小姐在王府中不受重视,但该有的礼数不可废,自己作为长嫂第一次见小姑子,自然要备些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只可惜见得匆忙,她还未来得及另行准备。
“小姐,这可是你最喜欢的羊脂玉簪,那次任务这么凶险才得了些赏赐银子,您可全拿去买这根簪子了,就这么白白给了褚家人?”
闻夏不在意地笑笑:“褚衡的妹妹生于王府,自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普通物件怎么拿得出手?”
“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更何况和她处好关系,也免得内宅纠纷妨碍咱们的任务。”
琼英虽不情愿,但还是听从闻夏所言,捧着装着玉簪的匣子,跟在她身后去了杨侧妃的清心阁。
还未进门,闻夏便听到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谈笑声,有时夹杂些杨侧妃和蔼的回应。任谁都能看出,王府这位唯一的小姐与杨侧妃感情甚好。
不过这也在闻夏的意料之中,毕竟这位杨侧妃城府太深,岂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能看破的。
进到正厅时,一个挽着双丫髻的年轻姑娘正趴在杨侧妃身边说笑。她一身鹅黄色齐胸襦裙,一张满月般的小脸上是一对甜甜的梨涡,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得很是开怀。
她便是信王之女褚姣玉。
看到进来的闻夏,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不自在地行了一礼后,便规规矩矩回到座位上,客气又疏离。
“姣玉刚从别院回来,有些见生,衡儿媳妇莫怪。”杨侧妃还是那幅和善的样子。
不得王府重视倒也有些好处,便是信王平常想不起这个女儿,更懒得约束她,是以褚姣玉只要求得杨侧妃的同意,便可出府玩耍。
前段时间她去郊外庄子小住,及笄礼将至才依依不舍地回府。
“初次见面,这支簪子还望妹妹莫要嫌弃。”闻夏从琼英手中接过玉簪,双手递给褚姣玉。
褚姣玉面上一喜,当即打开木匣,只见里面的玉簪通体晶莹,如羊脂般温润,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她刚想道谢,却听杨侧妃轻咳一声,纵然有些迟疑,褚姣玉还是摆出一副嫌弃之色。
“额……这玉簪……也就普普通通吧,这种成色的我屋中……多的是。”
她大概不擅说谎,这句话说完已是满脸涨红,却仍强撑出一副娇纵的模样。
闻夏被她这副样子逗得想笑,竭力压制住上扬的嘴角:“我出身市井,自是没有妹妹见多识广,往后还要麻烦妹妹多多关照。”
看到她如此识趣,褚姣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嫂嫂不必如此……”
话还未说完,又被上首的杨侧妃打断:“姣姣,你辗转半日,如今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等来日再与你嫂嫂好生亲近。”
因为杨侧妃的阻挠,清心阁这边早早边散了。
而隐月轩那边,褚衡从院墙翻出信王府后,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半个多才回去,此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问向迎上来的福元:“方才咱们院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从房顶跃下去的一瞬好似听到有人来找闻夏。
福元想了一会儿:“也没什么事,就是大小姐回来了,世子妃前去见了她。”
“对了,世子妃还给大小姐送了支上好的羊脂玉簪子作见面礼,那成色,小的跟着世子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几次。世子妃可真是大手笔,这么好的物件说送就送,一点不带心疼的,琼英看起来倒是比主子还不情愿……”
羊脂玉簪?褚衡认真回忆许久,他好像从未见她戴过。
她头上每日只有些样式最为简单的银簪,除了出席登高宴那样的正式场合,他还从未见她认真打扮过自己。
“大概是她不喜欢吧,平日也甚少见她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褚衡并未多想,只随口应道。
“那也不是吧……”福元欲言又止。
褚衡发觉他憋着话,便问道:“你说什么?”
“小的听琼英姑娘说,世子妃平日里最是宝贝这支簪子,自己都舍不得戴呢,”福元叹了口气,语气里都是惋惜,“估计世子妃刚从北地过来,身上也不富裕,只能忍痛割爱将这簪子当作见面礼了。”
褚衡心里一震,他只当闻夏不喜奢华,却没想到是她手头拮据的原因。
他怎么就疏忽了这件事呢?
还记得当时在山阴村时,这女子连肉都舍不得吃,他们每日只能吃点野菜山菌果腹。
回了京城之后,他只想着吃穿用度都有份例,却忽略了她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买些衣衫首饰都需要银子,更何况人情往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她毕竟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一想到自己的妻子竟然拮据到连府中下人都心生怜悯的地步,褚衡就觉得脸上臊得发烫。
还有那个太子也真是抠门,贪墨了这么多银子,还让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女人生活得如此拮据,实在是男子之耻。
等等,褚衡心思突然一转,那支上等的玉簪不会是太子送给闻夏的定情信物吧,否则她一个落魄细作哪里来的这种东西,更何况她还宝贝到如此程度,不到迫不得已从来舍不得拿出来。
这么一想,褚衡心里除了羞惭,又多了几分难以启齿的酸楚。
“福元,将我私库的钥匙拿去给世子妃。”他当即吩咐道。
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褚衡却又突然转变了心思:“等等,不用拿给世子妃了,你将它取来给我吧。”
*
褚衡回到寝屋的时候,闻夏正在整理自己的首饰匣子,如他所料,里面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看着闻夏微微发毛的袖口,褚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是怜悯吗,还是心疼?应该只是错觉,毕竟在千机阁这么多年,经过他手的抄家斩首大案不计其数,作为一个合格的千机阁首领,他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可能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触只是因为这个女子的身份吧,毕竟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他们在外人看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她过得不好也是自己这个丈夫的无能。
“咳咳。”褚衡干咳了两声,想引起女子的注意。
其实早在褚衡进屋时,闻夏就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是想到他这两日故意冷落着自己,不知为何,她从心底就偏偏不想搭理这人。
是以即使听到褚衡咳嗽的声音,闻夏仍然埋首整理妆匣,半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
女子白皙的脖颈微微弯曲,好似一弯无暇的白璧,温润和婉,毫无攻击性一般,却已经刺得褚衡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人,此时此刻却有些隐隐的紧张,攥着私库钥匙的手心沁出些许汗珠。
他咽了咽喉咙,终于忍不住主动打破这安静到尴尬的气氛。
“这是给你的。”褚衡故意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满不在乎似的将钥匙掷到闻夏面前的妆台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这是什么?”闻夏仍然没有抬眼,只是淡淡问道。
“这是我私库的钥匙,以后便交给你打理了,你有空去挑挑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用。”
褚衡此举相当于给她送礼讨她欢心了,她本该开心的,但不知为何眼中却愈发酸涩。
这算是什么?他不高兴时便将自己抛在一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如今他高兴了,便像逗弄宠物一般给点甜头,这样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那她在他眼中是什么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想到这里,一滴易碎的泪珠从她眼角毫无预兆地滑落,闻夏从没想过自己竟会那么容易落泪,当即手忙脚乱地抬手去擦。
褚衡显然也未想到她会有如此反应,条件反射般伸手想去接住这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下一瞬,两根指尖却毫无防备地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