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筑

    春末夏初,适宜狩猎。

    皇家围场上,原本从容吃草的鹿群突然嗅到了危机降临的气息,纷纷四下散逃。

    其中一只深知自己已被围猎者的视线锁定,不敢懈怠地一路奔向北面密林,随即踪迹消失。

    众人追赶过来,见这林前有大片荆棘生长,紧密交织的尖刺与树桠之间,仅得一条动物出没形成的小道,只好勒马停下。

    “王爷莫急,待属下前去驱赶。”两个侍从跃跃欲试,连所乘的马儿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兴奋,一边原地踏步一边打了几个响鼻。

    被恭敬环伺在中央的年轻男人闻言,轻抖缰绳,座下毛色雪亮的白马便心领神会,稳稳止住了步伐。

    “奇怪,本王自幼在这猎场骑射,从未见此林有路可通。”

    声音孤傲清落,衬得一张俊美面孔愈发冷淡骄矜。身材也好,举动之间隐隐露出矫健线条,把一套莹白板正的蟒纹骑装倒穿出了几分不羁。

    这位正是宁朝当今圣上的同胞弟弟、昭安王府的主子,宁筑。

    “本王亲自入内瞧瞧,尔等不必跟来。”宁筑娴熟地束起马鞭,挥手示意随从们退下。

    他知道跟前这大片荆棘是皇室工匠故意栽种的,为的是隔绝北面一处悬崖绝壁,以免来狩猎的贵人们误入死路。不意此地多年来人迹罕至,已经野生野长成了一片密林,是京城附近为数不多的能勾起他好奇心的去处。

    侍从们互相看看,颇有为难:“王爷一人前往,不合规矩......”万一出点什么意外,王爷身边没人伺候,他们这几个人的脑袋大约不够砍。

    “人多纷杂,把猎物都惊扰了,好没意思,别妨碍我清净。”宁筑对于侍从们的担忧不屑一顾,拨马就要往那小道前进。

    忽然一旁随队的王府内侍中起了扰动,几名侍女窸窸窣窣拉扯一番,其中一人竟越众而出,盈盈拜下:“王爷且慢。”

    王府内眷的规矩,随侍出门皆需以面纱遮盖,再加上逆着日光,实在也认不出是哪个,宁筑有些没好气:“又有何事?”

    “请…请王爷准许燕儿跟随,以备为您侍奉茶水。”

    侍女不敢抬眸,连声音听起来都有些颤抖,却又像一支清脆的短笛扬起,直直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宁筑略略沉吟,转念间已对她的企图了然于心。

    他并不打算掩饰,冷冷笑道:“林中颇为疏阔,步行如何能跟上本王。还是说,你打算与本王共乘一骑?”

    说罢心里暗数:第一百八十五个。

    自他封王那日起两年有余的时间里,算上大内选秀划给他的份额、名门望族争先的相亲和敬贡,外加各类来路不明的货色,想近他身的女人不觉已经攒到了这个数量。

    他面色如霜,唇边勾起一抹厌弃的笑:“你上来,坐本王怀里可好不好?”

    轻佻的辞令里是掩藏不住的鄙夷,众人听了皆是面色凝重,乃至于大气也不敢出。

    王府上下诸人都知道,别看王爷有些口花花,其实从来是十万分骄矜,根本不近女色;更有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操弄心机之人。

    之前那些师出有名的女子被送了来,王爷尚能维持风度,婉转辞谢。

    若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却存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妄念,可想而知会是什么下场。

    果然那燕儿受不住如此赤裸裸的羞辱,登时扑通跪倒,磕头不止。

    宁筑居高临下地睥睨一眼,欲调转马头。

    谁知侍女磕着头,仍不放弃:“燕儿当真一心系于服侍,万万不敢亵扰尊上!望请王爷恩许一乘马匹,奴婢自当远远跟随,万事悉听王爷调遣!”

    宁筑眉心一动,却不知自己府里区区一个粗使的丫鬟,也有驭马的本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况且她这一番义正辞严,倒显得是他以己度人,居心叵测了。

    宁筑自嘲地哼了声。去就去呗,偏不信她还能有什么攀龙附凤的本事?

    见王爷首肯了,立刻就有人把马牵来。

    那侍女迅速打点好茶炉茶具,熟稔地提裙上马,跟在后面进了密林。

    林中昏暗荒芜,鸦雀无闻,只有马匹沙沙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宁筑兀自打量着四周景色,又想起来要搜寻那小鹿的踪影。刚聚起精神,就听到身后一声娇弱的“哎呀”,接着是身躯重重落地的声音。

    吹牛的侍女这就掉马了,当真是扫兴极了。宁筑脸色不好看,又不得不拨马回头。

    远远一棵老树枯枝下,肇事的马儿有些不知所措的原地踢踏着。

    那侍女不知是哪里摔伤,小小身躯只倚在老树下一动不动,蒙纱的脸低低埋着,不露分毫生机。

    宁筑骑在马上问她话,也不见回答。

    皱了皱眉,他只好下马走至跟前:“到底如何?若无法行动,便等在此处吧,本王让人来带你出去。”

    只听得嘟嘟囔囔,不知在说着什么。

    宁筑不耐又无奈,俯身过去:“说什么?”

    眨眼之间,华贵精致的骑装突然被一只看似柔弱的手扯住,力量出人意料地大。他措手不及,失了平衡跌在她身上。

    被他不小的重量骤然压住的柔软身躯猛地僵住,闷闷地痛哼了一声。可毫不犹豫地,一只冰凉的腕子随即勒上了他的后颈,将他死死箍住。

    “......你不是燕儿。”

    宁筑嗅着她身上清清淡淡的茶草气味,头脑清明,察觉到自己腹部正被尖锐之物紧紧抵着。

    “王爷明察。”短笛轻奏,连同一片羽毛似的呼吸浅浅擦过他的耳廓,有些酥软。

    只是不知为何曲调忽转,所有的娇息都被怨恨代替:“但不知王爷除了燕儿,还记不记得王府里原来有个雪儿?”

    没等宁筑回答,她还要质问:“雪儿一向对王爷尽心尽力伏侍,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好好一个黄花女儿,要被王爷卖往青楼,去受尽辱没?!”一语未了,已是哽咽难言。

    宁筑:“?”

    他一开始以为侍女是来爬床的,等发觉她用上了刀,才反应过来,是个刺客。

    结果好像又不是?

    不提条件,也没放他的血,光是哭着给他讲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那眼泪都流到他脸上了,沁凉一片,又痒得人难耐。

    宁筑忍住了嫌弃,没忍住好奇心,他侧过脸眯眼去看那笼在纱里的面孔,不防正撞上一双微微发红的桃花眼。

    那双眼清凌凌,湿漉漉,带着恼怒,又有几分天真,平白让他想起了方才逃出他射猎范围的小鹿。

    宁筑垂眸掩住心思,深深呼吸,把清澈微苦的茶意填进肺里。

    好不容易,他找回了淡漠的口吻,问:“凌雪儿的事本王自然知晓。只是你又是何人?若是不亮身份,本王也不好与你细说个中隐情。”

    侍女微微愣怔,或许是没料到刀下之人居然会反客为主,沉默片刻后才答道:“我是雪儿的妹妹。”

    宁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下文,只好再问:“那么你挟持本王,是为报仇雪恨还是另有所图?”

    “请王爷恕罪,民女本意并不是要伤害王爷!”侍女像是猛然从气恨悲伤里挣扎出来,想了起自己要办的大事,“姐姐她在京郊的怡春坊已是支撑不住了,生着重病又受了重伤,再不医治怕是会没命!求王爷前去赎出姐姐、送她医治,再晚就来不及了!”

    宁筑听着,未置可否。

    王府里是有一个侍书女官凌雪儿,她才多大,左不过十七八岁吧。这雪儿的妹妹,必然更是年幼,刚才那一瞥,他也瞧出了她的稚嫩。就这么一把孱弱的美人刀儿,也敢来绑架要挟他,是不是看不起他?

    况且对她口中所说种种,宁筑竟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他本人从不染指女色,毕竟身处上流少不了交际往来,对于略有名头的烟花之地总是心中有数的:

    这京城内外,从来就没有什么怡春坊啊。

    更不用说,把自己府里当着差的丫鬟卖入风尘,这样荒唐的操作,怎么可能在他这样一位身份贵重、眼高于顶的皇室嫡亲身上发生。

    这位妹妹竟不知是听了哪里的鬼话,才有了这般天大的误解。难为她还信以为真,壮起了豹子胆来找他“求救”。

    想毕,他定下心来,拿她当小孩哄:“这不是什么难事。且让本王起身,我同你细细地议定搭救你姐姐一事,可否?”

    不料她仍不松手,声音越发带着点憨气:“王爷说话可要算数,骗人是癞蛤蟆。咱们得起个誓:青天在上,菩萨作证......”

    宁筑一愣,莫名地不愿响应这个幼稚的起誓。趁着她说话分神,他暗暗朝自己被武器抵住的位置摸去,刚触及对方温润的手背,便一把扭住,轻轻松松地夺下刀来。

    他挣脱她受惊之下已然无力的束缚,站起身将刀别在自己腰带里,又好整以暇地拍掉衣装上沾的落叶。

    这才垂首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决意高低也得给她教育上几句。

    谁知她并不似他以为的,会跪倒在地颤抖如筛糠般求他饶命,反而双拳紧握在身前,似乎很不服气。

    宁筑诧异了一瞬,觉得离谱又有点可爱,竟是丝毫也生不起气来。只好清了清喉咙,颇为大度地宽恕她:“本王信你是真心记挂家姐,虽然行差踏错,也算有情有义。今日本王就当无事发生,不会治你的罪。只是......”

    话没说完,那女孩子视他若无物,自顾自跳起来飞快地牵住了马,跃身上去就逃。

    不是一般的大胆!

    宁筑气怔,眼睁睁看她往林子深处跑去,忽然想起林后是绝路,来不及再想,连忙唤马去追。

    “别跑,那边危险!”

    可是疾马飞驰,已经逼向悬崖。

    王爷配的马自然也不慢。只是他的马直觉极灵敏,又经过训练,早早就感知到了危险,尚未靠近崖边就放缓了速度,急得宁筑连连催它也无用。

    这时那女孩子所骑之马已从崖边掉头回来了,背上没了人。

    宁筑微微叹息。他本意并不希望凌雪儿出府后落得下场凄凉,如今自然也不愿见到她的妹妹无端端送了命。

    他只好下马,亲自跑过去找。只见沙石地上几处混乱的滑痕,戛然止在了崖边。

    他尚不死心,走到崖边伸头往下看--

    还好!

    距离崖口大约三四尺处有一棵野树,正用半枯的枝条接着小女孩,颤颤巍巍地摇曳着。

    “喂,”他唤她,没有得到回应,“吓昏啦?”

    他想回去叫侍从来救人,又见崖间吹来的风格外急躁,怕那女孩子支持不了,一时踌躇住了。

    嗐,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宁筑跺了跺脚,卸了身上的刀箭,趴在崖边伸手去拉她。

    试了又试,都不太行,还差几分。

    “醒醒,”他又唤,“把手递给我!”

    “民女不用王爷救!”那女孩子居然没被吓倒,口齿照样伶俐,只是脾气又臭又犟。

    “......现在是可以赌气的场合吗?!”宁筑快要气死过去。

    这峭壁上的可着力点甚少,他一边努力去够她,一边还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早就汗流浃背。

    “有什么事上来再讲!”

    “不必了!与其被卖去青楼,民女情愿一死了之!”

    “......你!”宁筑当真是无语凝噎,恨得牙都痒,“本王何曾将哪位女子卖去青楼!你一个小小婢女,长了几个胆子,竟敢损坏本王清誉!”

    好啊,他暗暗发狠,今天非得把这个丫头揪上来不可,省得掉下去死了,再上天入地的搞臭他的名声。

    他努力地往下挪动,不顾自己倾斜的角度已经过大,继续去拽那野树。

    只听女孩子尖叫了一声:“别动!”

    原来那野树早就枯死,只能堪堪承住一人的分量,哪里还受得了宁筑的拉扯?

    树根轻易被拔起,山石松动,两人来不及再发一声喊叫,已是身不由己地朝着崖底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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