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起纨绔子弟小霸王,最出名不过少阳谢鳞宣。
作为少阳大将军谢伯琨之子,谢鳞宣毫无其父风范,骑射骑射不行,读书读书不行,天么天拉着他那高头大狗走街串巷,听小曲儿,斗蛐蛐儿,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好不快乐。
他爹远在边疆,他娘早逝,这天下除了那高堂之上那位,竟无一人能牵制他。更要命的是,高堂上那位还是他的狐朋狗友,从小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
谢鳞宣便愈发嚣张,连地痞流氓对他敬上三分。
再然后——再然后啊,他爹就杀回来了,揪着他耳朵一路提了回家,第二天就把人扔进了军营,美其名曰锻炼身体。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找他新认识的小美人道个别。
谢鳞宣那个泪流满面,他能不知道吗?不就是因为他带着那位去御花园掏鸟蛋摔了嘛!
谢伯琨没给他逃跑的机会,五花大绑地绑去边疆,甚至让他从大头兵做起,就像他当年一样。谢伯琨许下承诺,只需他斩掉对方将领一颗头颅,就放他回京城。
谢鳞宣不服,他长那么大就没怕过谁,但是除了他爹。
开玩笑,他那招猫逗狗的三脚猫功夫也就能打个小乞丐小流氓啥的,杀个鸡都手抖,怎么能跟大将军比?
于是再怎么不服,谢鳞宣也只能换上粗布麻衣,滚去新兵营里该躺躺该睡睡了,连洗澡的机会都没有。
按理说,作为将军唯一的儿子,谢鳞宣的骑射再怎么差也不会差得到哪里去。
但事实证明,他所骄傲自豪的一身武艺,在新兵营里都不够看的,沙场不比家里,在这里玩花,小命可不保。
他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从前线跑过来就为了救他一个小兵仔的命,即使那是他爹。
不,准确来说,在战场上,这里没有他爹,这里只有将军,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谢鳞宣只得沉下心来,拼了命地去习武锻炼,拼了命地打仗杀敌,一开始是为了回家,再后来就只为了活着了。
2.
因为出于让他自己成长的考虑,谢伯琨并没有宣布他与自己的关系,大家只当是大将军从那个旮旯角落里拉出来的旁支,所以没有人像在京城那边对他阿谀奉承。
这位公子哥一开始连衣服都不大会穿,只胡乱套上,他没干过什么脏活累活,顶了天的撅着个屁股去抓蛐蛐,这一天训练下来,白皙的皮肤被磨得发红,手掌上还肿起来了水泡。
谢鳞宣都要唾弃自己这幅娇娇弱弱的身体了——开玩笑,他可是堂堂大将军唯一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天天拿倒数第一?
特别是看了狐朋狗友寄来的信之后,狠狠发了好一通闷气,连训练效率都提升上去不少,至少不是垫底天才了。
但是,沙场嘛,怎么可能天天都安逸地训训练,吃吃饭?
半夜被喊上沙场的时候,谢鳞宣人还是傻的,拿着大刀的手都在抖,猩红的血撒在身上,是滚烫的,是如火一般的,席卷了他的全部思绪。
他杀/人了。
按理说他并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敌不犯我我不犯人,入侵者,斩了便是,能有什么问题?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
但只有真正砍掉敌人的第一颗头颅,他才意识到,这是活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本该家庭幸福美满,妻儿老小一家和和美美的人。
然后他死了,死在了永恒的今天,死在他的手上。
谢鳞宣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的血液已经干涸,又添了新血,血痂厚厚地贴在上面。
“谢鳞宣!你傻了?!”胡湛从他背后出现,揪着他衣领往后一拉,任由人随着惯性砸到他胸口。
大刀堪堪从谢鳞宣鼻尖前划过,斩断一段发丝。
3.
谢鳞宣到死也没想到怎么就有这么刚好的剧情呢?
他刚好就在上沙场的前一段时间认识了胡湛,刚好胡湛就在西域的战场上救了他,甚至刚好,胡湛就是个西域人。
俩人默契地不言语,背靠背并肩战斗,你杀你的,我刀我的。
其实早些年,少阳与西域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差,不说与子同袍,那起码也是一个友好合作。
但眼看着少阳愈发兴盛,边头上的小国便坐不住了,生怕哪天就开战,战事逼近,民不聊生,干脆先下手为强,联合起来把少阳的财富和地瓜分掉。
西域一开始并没有动手,只一旁观望。
战事吃紧,西域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还是下手了,强征十万大军,与他国精兵汇合一起攻打少阳。
胡湛一定是被强征来的吧?
谢鳞宣这样想道,半推半就地说服了自己。
他几乎每天都能在战场上看见胡湛,一如他猜想般的,明明上了战场如鱼得水,却从来不肯好好打,甚至好几次险些亡于少阳人的手下,丝毫不顾自己死活。
谢鳞宣第十五回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时候,心里恨得直磨牙,恨不得拿鞭子去抽他。
然后他回营就被副将抽了,因为他救的人是胡湛。
副将:“你可知罪?”
谢鳞宣皱眉,仍是不解,依旧挺直腰杆,不肯下跪:“何罪之有?”
副将愤怒地又给了他一鞭子,粗粝的沙石被抽打嵌进他的伤口里,血和着汗顺着脸庞一路流下。
“通敌叛国,算不算罪!不忠不孝,算不算罪!”
副将一字一句声声入耳,铿锵有力地在他心里打大鼓。
“我哪......”谢鳞宣吼道,霎时,瞳孔一缩,脑海里闪过了胡湛的身影,喃喃道,“是他?”
4.
谢鳞宣随他爹,犟,驴脾气,哪怕是这样,也仍旧无条件相信胡湛,任由副将用尽各种刑罚,也没能让他松口。
头儿的孩子,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真把人打死吧?
副将拿他无可奈何,气的胡子都直了,只得派他去看粮仓,不让接近战场了。当然,这算得上是一件好差事,多少人想来粮仓捞油水都来不了呢。
只是这样一来,重返战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完不成任务,他有何脸面回京城?
不用想,这是他爹的决定。
谢鳞宣躺在干稻草上,拿着自己的那一柄剑,月光在剑锋反射着冷漠的光。
他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时间溜出去,去敌营偷偷斩一颗头颅来好了。
他想娘亲了。
其实娘亲走的时候,他还很小,并没有多大印象,只记得娘总爱穿一身豆绿色衣裳,很爱笑,发梢垂下来的时候痒痒的。
但是莫名的,他对娘亲的爱更多过对父亲的,哪怕父亲陪伴他的时间更多。
他看过父亲给娘画的画像,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也难怪能生下他这么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了。
啪嗒。
谢鳞宣眼光一凛,抽剑出手。
“是我。”来人揭开面纱,长发飘飘,露出来一个甜甜的笑。
是胡湛。
胡湛双手举起做投降状,笑得狡黠,不惧他的刀剑,一步一步迎着晚风向他走过来:“谢鳞宣,我打够了,我们私奔吧,去找个地方隐居,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谢鳞宣连忙把剑收起,“这不是私奔,这是逃兵。”
胡湛气得恼怒,轻轻啧了一声,把人按进自己的怀里,恨恨地吻上去。少年人不懂温柔,动辄干柴烈火,小虎牙划破口腔,血腥味弥漫了唇舌,却没有战场上那么令人生厌。
“这就是我的意思。”
胡湛说给他一晚上考虑时间,第二天会在山谷上等他来,他们一起逃离战场,隐居山水,过神仙日子。
但战场没给他时间。
没等他咂摸出味儿,大战一触即发,外国大军伙同内奸从内而外突破,大将军身负重伤,危机重重,即将失守,身前是洪水滔天,身后是黎民百姓。
谢鳞宣咬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5.
谢鳞宣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砍下来多少头颅,只记得那些热血,一股又一股地撒在身上,热得像洗了一个热水澡,黏黏糊糊,又腥又臭。
他脑子里只能拼出断断续续的大概内容:大将军牺牲了......他爹,没了。
他眼睁睁看着,报信的小兵从他眼前跑过,一声“报”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万箭穿心。
小兵昨日还在跟他聊天,那孩子今年才不过十四,正是大好年华。
谢鳞宣便战边退,眼看着要失守了,想想身后百姓,谢鳞宣咬咬牙,大声喊副将:“副将!给我关城门!”
“小将军!胡闹!你怎么办?!”副将喝道。
“关!城!门!”谢鳞宣吼道。
百万大军来势汹汹,不是他们能够应付的,朝廷的援力最快也还要一个时辰,他怎么也得撑过这一个时辰。
至少,百姓无罪。
城门慢慢关上了,谢鳞宣以剑撑地,向敌军挑衅一笑:“你们这帮废物,过来打死我啊!我乃少阳谢伯琨之子!你们有种的过来打死我啊!”
敌军令行禁止,停下了步伐。
人群里走出一个笑得肆意的少年,手上提着的,正是谢伯琨的头颅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胡湛笑道:“谢鳞宣,你失约了。”
谢鳞宣眼睛都红了,明明快脱力的人,却莫名有了力量,举起剑就往胡湛身上砍。
当然,是不会成功的。
胡湛把他的脚筋挑断,强迫他跪在地上。
鲜血把地上粗粝的沙子染得通红,一如一片迎风怒放的红玫瑰田。
他只身孤影立在城门前,手上是染血的大刀,身上是染血的衣服,整个人好像化成了一团火。
6.
胡湛是西域王朝的最小的儿子,因为是父皇与一农女的私生子,所以在西域并不显眼,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谢鳞宣父子。
谢鳞宣人傻钱多还好骗,是他拉拢权利的好踏板。
爱又如何,喜欢又如何?能当饭吃吗?
如果谢鳞宣去了,他就会以谢鳞宣来要挟谢伯琨,没想到谢伯琨自己撞上门来了。
“信......”谢鳞宣哧呼哧呼地喘着粗气,他隐约感觉到他身体里面某个部位已经坏掉了,他预估了一下,离大军来到起码还要一刻钟。
最后一刻钟了。
谢鳞宣闭了闭眼,隐去情绪,抬眸便是泪:“我衣裳里,有给你的信。”
“哦?”胡湛挑眉,命人取了过来。
纸张已经被血完全洇湿,也不知道是谁的血,只能隐隐约约看出那张狂的字迹。
他写不来簪花小楷,连字迹都是龙飞凤舞的张扬,如今却被折着跪在地上,面向他的敌人。
信上面一字一句地写道:“抱歉,下一世定不负你。”
这是谢鳞宣写给胡湛的,没想到却用在了拖延时间上。
谢鳞宣心底苦笑,一江春水付诸东流啊。
小将军人生中唯一一次低头,是为了城中千余人的性命。
马蹄声渐起。
天盛年,战事混乱,生灵涂炭,谢鳞宣死在了最美好的十八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