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崔让认识方柯以的时候,他还是个高三学生,十七八岁,正是青春蓬勃的年纪,难得的假期总会去一家氛围很好的咖啡店里,点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学习,一坐就是一天,也难为他坐得住。
店里工作到了午时会比较清闲,崔让就爱搁柜台一边听歌一边观察路过的顾客。
因为经常穿足球服,还老带着个足球在身边到处带球跑,崔让猜测他之前应该是待在足球社的。
彼时的崔让也不过二十出头,在咖啡店里当老板。
方柯以喝的第一杯咖啡就是他做的,上来就被同伴撺掇着,扬言要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人口即喷,还好崔让早有直觉,让开一小步,不然准喷到他身上。
要知道他那天穿的可是白衬衫。
第二天他还在家门口看见了方柯以,他上学睡晚了,急红了脸,袜子都穿错了一只,看见他急匆匆地喊了一声哥哥就跑了,怪有礼貌的。
没想到俩人竟然是邻居,更是加深了印象。俩人的交集一直停留在客人阶段,一直到那次停电。小区附近老有人施工,不知道挖到了什么,电路给搞坏了,他们那边的街道都停了电,一到晚上乌漆嘛黑的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崔让的妈妈问讯赶来,生怕崔让照顾不好自己,大包小包地跑过来扬言要住上一段时间。
崔让妈妈正做着饭呢,门就响起来了。
开门就是那小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他说:“哥哥,能不能借我几根蜡烛?”
他考完期中考试在外面玩忘了,现在黑黢黢的也不好下楼买,很多小店都干脆没开。
崔母惊喜地探出个头:“小崔,你朋友啊?快让他进来,留下来吃顿饭吧,这孩子怎么把人堵外边说话了。”
崔让让开身子,让人进来家里,转头去电视柜底下翻找蜡烛:“不是朋友,就邻居。”
“邻居也要好好相处。”崔母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方柯以眨眨眼睛,假装乖巧:“方柯以。”
“哎呦,好巧,阿姨爱人也姓方,怪不得阿姨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呢。”
“喏,蜡烛给你。”崔让递过去几根蜡烛。
他并不介意妈妈提起她的爱人,因为他父母很早就离了婚,早到他还没有记事儿,所以跟父亲感情并不深,比起这个莫须有的父亲,他更希望母亲能早日成家。
“那我走啦,谢谢阿姨,谢谢哥哥。”方柯以嘴甜,道了谢就打算窜回家里吃泡面。
“留下来吃个饭吧。”崔让说,“你奶奶还没回来吧?”
2.
平日里只见方柯以和奶奶的身影出现在隔壁,但这两天没见小老太太出来溜达了,也没闻见隔壁生火做饭,他猜测方柯以已经在家里啃了几天冷饭了。
果不其然,方柯以眼睛发亮,看起来熠熠生辉,惊喜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
饭桌上,崔让得知他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住了几天院,要下周二才能回家。他爸给的生活费不多,他只能啃泡面馒头,并且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根本吃不饱。
他爸忙起来根本顾不上自家孩子活没活着,跟崔让他爸一样一样的,让崔让好生同情。
临走前,崔母还不忘给他准备了点小点心,就怕他半夜饿了也没东西吃。
“阿姨您真好,要是您是我妈妈就好了。”方柯以真挚地说。
一晚上下来,把崔母哄得服服帖帖。
第二天崔母还让崔让给人带点糕点去学校吃。但是第二天周末,崔让没在家门口蹲到人,便打算去咖啡店里蹲。
方柯以去踢球了,挨傍晚才来,崔让差点因为人不来了。
看见他,崔让便熟练地给他做了杯奶茶,顺便把他妈安排的东西交给他,他在柜台那边热着,现在还是温温的。
方柯以疑惑地问:“老板?今天搞活动?”
“你不认识我了?”崔让挑眉。
“咖啡店老板?”方柯以小声嘟囔,“不会换人了吧?”
崔让心想这小子天天去他咖啡店里学习,还去他家蹭饭吃,竟然认不出他来,脸盲得可以啊。
一番解释后,方柯以才放下了戒心,差点就以为老板下药了。
他直接在柜台就着奶茶吃,边吃边说:“哥哥,你扎起头发样子变化太大了,真不怪我。”
方柯以在家里看见的崔让都是披头散发的长发美人,一时间看见他扎起头发,谁能想到是同一个人呢?
3.
第二天是崔母带她爱人跟崔让见面的时候,他们约在了崔让的咖啡店里,等崔让下了班就去吃饭。
崔让还是第一回见未来的继父,莫名总有种眼熟的错觉。
叔叔——姑且称他为叔叔吧——人已经五十来岁了,但收拾得很精神,穿着深色西装前来赴约,哪怕明明是个老板,在他一个小辈面前都有些拘谨。
崔母热情地为他斟茶递水,依偎在他身边,眼角都是幸福的笑。
跟想象中没什么不一样,挺好,但与他无关。
崔让这样想道,比起跟叔叔这样客客气气地相处,他更喜欢一个人在咖啡店里坐着。
“爸?你怎么在这里?”方柯以的足球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引起几个人的注意,吓得他连忙把足球捡起来抱在胸前。
叔叔站了起来,恢复了一个大家长的气势:“小柯?你怎么在这里?作业写完了吗就出去踢足球?”
崔让抬起头,看见崩溃的方柯以。
也许是方柯以小太阳的人设深入人心,崔让还是第一回看见他哭成这个样子,泪流满面,却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声音里带着点委屈的哭腔。
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弟弟。
连崔母都不知所措起来,放下了挽在叔叔手臂上的手。
见方叔还要继续责问,崔让起身,揽着他到了外面,随便找了家奶茶店,给他点了杯他最爱喝的波波奶茶。
他没哄过小孩儿,只能在他哭泣的时候递递纸巾。
方柯以哭得很绝望,趴在他肩膀上一阵阵抽动,眼泪洇湿了崔让的白衬衫,晕开一大片泪渍。
方柯以的妈妈在去年去世了,因为操劳过度。因为他爸要上班,所以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体弱多病的妈妈,好似妈妈就该是全能的,能把乱糟糟生活过得很好的人。
爸爸妈妈都是独生子女,为了照顾四个老人,方母不得已辞去高薪工作,从一个职场女精英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孩子他妈。
方柯以有时候会很恨自己,如果不是他,方母就能毫无压力地逃出家庭的禁锢,活出自己的人生。
但是敌不过他爸是个心狠手辣的小人,拿他要挟着方母留下。
说不恨是假的。
4.
崔让把他揽入怀里,不知道从何安慰。但是天要下雨,俩人谁也阻止不了父母成婚。
婚期很快就到了,兄弟俩都穿着体面的伴郎服,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语。
不就是父母结个婚嘛,不就是多了个哥哥弟弟嘛,也没那么不习惯,只是那声“哥哥”变成了“哥”。
成婚没多久,崔母便成了第二个方母。但是恋爱中的女人劝也劝不动,做饭做菜洗衣服做得乐呵,崔让也只能让她自己醒悟过来。
自从他俩结婚,崔让便成了方柯以的第二个监护人,比起崔母,他更像方柯以的妈妈。
甚至于方柯以夜夜夜不归宿,去的都是崔让家。一开始是打地铺睡沙发,到后来直接大胆爬床,睡得七仰八叉,每天醒来都跟八爪鱼一样把崔让抱得紧紧。
偶尔还会碰到他哭着醒过来,懵懵地抱着他喊妈妈。
崔让照单全收,把人抱紧,学着小时候崔母哄他的样子,给他顺顺背,轻声哄他:“好好好,妈妈在。”
“哥......”方柯以无力地瘫在他身上,好像已经哭完了全部的眼泪。
“我在。”崔让抱着他没动,感觉着两颗心脏无比靠近,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交融在一起。
方柯以又喊:“哥。”
“我在这。”
“哥。”
“我一直在的。”
方柯以又想哭了。
5.
崔让要去他爸待的那个城市工作了,咖啡店交给了他的好友打理,即刻就要启程。
事发突然,崔让还是瞒到了方柯以高考后才说的这件事儿,他工作的地方在最北边,距离方柯以读书的城市有两千两百八十一公里。
方柯以原本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被浇了个透,只失望地垂下了头,哦了一声,拿着通知书离开了。
崔让很快就出发了,没有告别,也没有拥抱。
他不知道的是,方柯以问咖啡店前台要了一张便利贴,贴在留言板最上面,上面写的是“哥,我希望你事业顺利,早点回来。”
他读的大学离家很近,所以只有一有空就会来咖啡店,他在那里喝了四年咖啡,但始终没有再看见过崔让的身影。
看着留言板上的便利贴一遍又一遍地换,方柯以便一遍又一遍地写。
他盯着笔下的“哥”,恨恨地在前面添上了两个字,又划掉,重新写上了三个字。
第二天便利贴就不见了,方柯以也没有发觉。
崔让慌乱地把便利贴夹在钱包里,匆匆离开。
应该没有被看见吧?
崔让坐在马路边上,掏出那张便利贴,上面被划掉的三个字是“讨厌哥”,但紧随其后的是另外三个字——“喜欢哥”。
什么东西落下了,温热的,咸湿的。
原来你也喜欢我吗?
所谓的去工作其实根本是假的,崔让并不想承认,他会喜欢上重组家庭的弟弟,为了不让自己越陷越深,只能狼狈逃离。
可是爱怎么能隐藏起来呢?明明已经多年没有回来过这座小城市,但看见熟悉的脸庞却让他忍不住落泪。
多年压抑的思念喷涌而出,把他埋葬在底下。
雪下了起来,漫天飞舞,又轻轻飘落在他的发顶。
6.
难得的一年春节,崔让回来过节。崔母拉着方叔包了整整一百八十个饺子,里面包了两枚铜钱,说是庆祝崔让回家。
崔让笑问她:“吃得完吗?”
崔母:“怕什么,剩下的留给你路上吃,你回去拿着做早餐,千万别不吃早餐。”
方叔也说:“对啊,年轻人对自己好点,别熬坏了身体。”
俩人相视一笑,像极了校园里的小情侣。
崔让心底莫名苦涩,跑去看电视。
方柯以回来看见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情,只坐在他身旁默默刷手机。
叮——手机响了。
崔让拿起来一看,是方柯以的消息,但是抬起头看看他,他的脸并无表情变化。
“哥,外边好玩吗?”
崔让跟着打字,跟他大致说了说他在外地的生活,本着报喜不报忧,他捡了不少开心的事情跟他分享。
“那我跟她,你更喜欢谁?”
“谁?”
崔让懵了。
“算了,我不感兴趣,你不用跟我说你在外面的事情了。”方柯以又打了一串字。
“你是说××吗?”
××是他朋友圈里唯一一张和女孩儿合照的女生,他只能想到她一个人。
“哥,够了。”方柯以说,“你不用再说了,说那么多是想炫耀什么吗?炫耀你没有我会过得更好吗?我讨厌你,哥。”
说完就走,方柯以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沉默半晌,崔让只能当真了,趁着大家都在熟睡,又回到了飘荡的生活。
毕竟本身就不可能的,强求也许只能得到他的厌恶罢了。
如果方柯以知道一时气话的代价是再也见不到崔让,他一定不会再说,他宁可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清醒过来,也绝不跟人怄气。
怎么就吃起醋来了呢?
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破嘴呢?
方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了他八年,却找不到一丝他的痕迹,一个人如果有心想躲,怎么也能躲起来。
连崔让的好友都为他心酸:“何必呢?躲了八年,还要每年回来看他。”
崔让握紧了口袋里的病例单,坦然笑了笑:“明年就不回来了。”
“终于放下了?”
崔让没有说话,他看见方柯以的身影远去,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这家店就交给你了,我走了。”
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终究有缘无分。
人们总想给故事添个圆满的结局,却忘了现实世界处处充满遗憾。
大抵,他们的遗憾也只是尘世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