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畅想——书法的修行
“咕唧…”88路公交车驶入城东体育馆站,环小乂该下车了。从体育馆站到家的这段路是他一天中走过最轻快的路。环小乂是自己上学的,自己上学的好处就是可以在校门口的一元店里买辣条,买水果糖。当然,如果零花钱充裕,还可以买到口琴、涂画册之类的玩具。环小乂自以为很有艺术天分,他时常幻想自己在红毯上弹钢琴,在田野中画油画,可惜造化弄人,妈妈给她选择了学习书法这门艺术。
书法对于手的控制能力要求极高,笔相对于纸而言,相当于舞者对于舞台,手指细小的抖动可以赋予字不同的蕴味。环小乂自负天分极高,可惜身体缺陷拖了后腿。十一岁的他体重已达到了一百斤,手指短短小小又布满横肉,可谓是书法克星。同时,对于初学者,老师一般要求站着写书法,这也是环小乂最讨厌书法的原因。所以,回到家后的一个小时,可谓是一天中的至暗时刻。修习书法的过程较其它艺术而言更为枯燥,它不能使听觉、触觉、视觉等获得享受。当别的孩子拾起飞机和篮球时,环小乂只能呆呆的矗立在桌前,盯着那几个方块字。书法老师说:“书法无论从全局还是个体看都像是一场表演,是视觉的盛宴。它是有美感的,可以大饱眼福的。”可是年纪小小的环小乂哪知道什么全局、什么个体、什么表演、什么美感。他繁体字都不认识几个,甚至不认识颜真卿、柳公权是何许人,他就这样呆呆的看着日影西斜,光追逐着字退出整块毡布,他不知道这些字带给他什么,对于他今后的人生有什么影响,他不知道。
书法的修行道阻且长,年仅十一岁的小环怎会体会其中蕴含的奥义?生活的磨难会使人渐渐懂得书法真正的意图。当小环成长为老环时,他也许会知道答案。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老环端坐在书房里。夜色朦胧,已经是晚上八时了,再过一个小时就应该就寝,但老环还想再坐会儿,可是这对于只有一个肾的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时针的跳动和黑夜的笼罩让他感到害怕和焦虑,到了这个境地的人总是惜时的。老环是个相当有文化的人,退休前担任报社编辑,他的文章引经据典时间跨度横贯古今。他时常出席文化交流会,独到的见解让人信服。可以说,他的生活被方块字装点的异常丰满。可惜造化弄人,将要退休之际,他的左肾功能衰退,辗转多地,总算完成了手术。内退后,他想再悟出点什么,在写篇文章也好。可惜现在他只能静坐了。
但静坐归静坐,有时也有特别好的时候。比方说,老环会出现错觉,也就是所谓的禅意了——禅意有它的工具性。禅意,能使老环化为另一个人。这个人最好是一个古人,了解一个古人其实很容易。古代没有互联网,古人交流多依靠信件。这使他们的饮食、住所、交友等情况显露无遗。老环收藏了很多珍贵的字帖,每本字帖都是一段历史。老环喜欢陶渊明、喜欢苏轼、喜欢颜真卿,不仅因为他们是书法集大成者,更多是因为他们悲伤过、无助过,但总是在绝望中表达对生的渴望。每当他感到无以为继时,他总是忘我的注视着字帖,那扭动的线条,挣脱了它原有的定义,它们不再局限于表述文本内容,它们讲述的是作者的心情,讲述一个人的一生,讲述一个王朝的兴衰。
今晚,黄州,正是寒食节。老环化身为苏轼。他独自坐在茅庐中,窗外风声疏狂,夜幕中尚见冷秋千凭荡,画船抛躲,远看水空相接,一片苍茫。如此凄凉之景,他想,不如作诗。提笔,他写道:“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开头简洁,他写的漫不经心,笔画自然,字形小巧,保留着行书基本的样貌。三年,三个寒食了,他想到今天是祭奠亲人的日子,发妻王弗去世已有二十载,她的坟墓和母亲的挨在一起。家乡远在千里,亲人天各一方,罢了,罢了。他继续写:“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他想到自己来到黄州时须发已白,而此时正是王安石当权之际,朝中奸佞当道,国力日下。他百感交集,笔画变得粗重,字体压得很扁,这是他一贯的风格。相较于开头,中期字体严密,但“中”的一竖拉的很长,形成留白,笔画出现枯笔。这使整个布局看上去更加和谐。然后他写道:“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哪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是啊,不仅是他,天下百姓亦如此。青苗法,方田均税法的实施,让百姓苦不堪言。饥民衣不蔽体,年轻人戴着铁链,扛着瓦砖薪材去卖了缴税。他不再收敛,“破”“灶”二字被放大,笔意愈加潦草,线条之间出现了连续。他想快些写下去,“捺”的出锋由顿笔代替, “撇”几乎是横扫而出。他现在很悲痛,从“纸”刻意延长的余丝中可以看出,他在酝酿最后的结尾。最后他写道:“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这不像是在抱怨,倒像是安慰。这其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安于现状的愧疚,有无能为力的不甘,该怎么办?如何释怀?他想,那就大哭吧。向天地表示他最后的赤子之心,让风去传达他的悲哀。这一刻他感受到了穿越千年的家国情怀,感受到生而为人的职责,感受到腐草为萤的生生不息!
夜很静,虫在鸣,老环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书法的修行路上,他不曾停歇。他在感受先贤遗训的过程中,激发自己对于生命的渴望。这是他最后的光。“咔嗒”正好九点。老环鼓足勇气,关灯,睡了。明天又是怎样的奇遇?